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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暗中的花朵

一条河在这块底下无声地流去。那水一定是清澈而寒冷的,它在大地的腹部,流动着,散发出寂寞而神秘的芬芳。

我就走在河岸上。

黑暗巨大无边。我的小小的手电,如同秋夜原野上最后的萤灯。我感到我在逐渐接近一种真实。我的头颅上每一次迎接水滴的沁寒时,我都象莅临了一次抚摸。而我的脚,在一点也不曾修饰的溶洞中,又逐渐回归到了最初最原始的爬行。

也许我该接近源头。而接近源头的方式是不是就这样别无选择?

1

人类总是渴求在阳光下生存。光明象一柄美妙无比的檀香扇,永远煽动着人类蓬勃的欲望与血腥的格杀。就在今天,就在我一步步走进这黑暗时,在非洲、在中东、在阿富汗,阳光下的战争,仍在不断地给人类带来痛苦和死亡。

我不是刻意避开这些。良知和血液中的正义感难以让我避开。我只是在太久的沉闷与迷惘中走进了这里。

没有风,没有树木,整个溶洞犹如一座亘古静寂的钟。我已经远离阳光了,渐渐地深入到大在的核和黑暗的本质。

我到底能看见什么?又能被接纳和拒绝什么?

2

一根硕大的柱子立在前面。手电光照上去的时候,它的苍茫的身子正从黑暗里缓缓地踱出来。我站在柱子面前,想细细地寻找亿万年时光在它上面所镌下的痕迹。

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是一根柱子,硕大的钟乳石柱,从洞上一直伸向洞底的河中。所有的时间在它之上消失了,它只呈现出一种空间的博大与坚实,同时又显示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朴拙与悲凉。

这让我想起早些年我见过的一座废墟。那是一个黄昏,我在废墟上看见了唯一的一根柱子。它在乱石中延长着,仿佛一柄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断剑,或者一颗从利刃上走下来的头颅。它背后的故事惊心动魄。而我的震撼,只能如一星野花,开在它的前面,那样的单薄和脆弱。

3

我在继续前行。

我的心突然地平静了。溶洞已经越来越宽广,我甚至听见了河流动的声音。在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旁,我停了下来。

倾听。我匍匐在地上熄了手电,在黑暗中倾听。这一刻我在倾听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纯洁。我看见一个幼小而充满苦难的生灵,从黑暗中一掠即过。它归向了哪里?它的所去,是否就是人类灵魂所需选择的皈依?

一滴水落向我的手掌,然后又润开回到了大地。这过程如此简单。然而,除了在黑暗无援的洞中外,我却从来都强调和突出着它的毫无意义的代价。

黑暗摒弃了一切伪饰。就象这河的声音,真实着,只能是河的声音。它的真实,永远地无法被别的什么代替。

4

我一直对生命和生命之外的一切保持着亲切与宽容。我想,这或许也是人类良知的一个必需的部份。今天,我独处在这黑暗之中,我无法也不可能真正远离洞外的光明与时光的流逝。

十年前在敦煌,走在莫高窟前的塔林中时,我特别注意了每座塔所建成和所代表的年代。岁月更替的烙印就这样象线一样展开来。后来,我上鸣沙山,那些沙子在黄昏时一点点地企求站立。我知道,我必须理解和审视这一切。当阳光赐予人类以光明与温暖时,同时也赐予了丑恶与毁灭。阳光下的浩浩历史,也许清理、梳剔之后,只能是一部不断的毁灭史。

在亲切与宽容之外,这必将是最大的悲哀。而这在洞中,我默想这些,感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也许黑暗能遮掩血迹,但如何能涤尽风中所有的血与夭折?

5

我知道我是沿着一条河流在走。这条洞中的河流,被黑暗裹住。河两岸只是石,钟乳石,黑暗中的形形色色的钟乳石。

手电的光是极其微弱的,我所能看见的永远都是局部。那些象鸟、象笋、象各种动物的钟乳石,一一被我忽略。我只能切肤地感觉到推拂不开的黑暗,和黑暗中的无声的河流。

这又让我想到了著名的河源。在青藏高原沉默的雪峰之间,大河从冰块与冻土的罅隙中涌出。纯净的水流,让人的心灵为之蒙惭。而我在那一刻却想到了这大河在流经我的家乡时的浑浊与桀骜。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迁恕于大河本身,我们只能在先祖们一代代种下的种子里收获苦难与泪水。大河是无罪的,一如这洞中的河流,它对人类的漠然恰恰就是上苍对人类的嘲弄。

6

我到底能握住什么样的一种真实呢?

仅仅在片刻之前,我还置身阳光之下。我为神仙河谷的美与幽深陶醉。但现在,我明白了它们的肤浅。黑暗本身的深邃和强大,将我挤压在中间。相对于阳光下人对心灵的放纵,这黑暗更具有约束力。

远在非洲,在那些土著民族,对天、地、神的崇拜导引着人心。这一切构成了土著民族生生不息的根本,对天、地、神的恐惧,促使他们不断地修正心灵,从而使得真诚与善良等其它一些品行至今还名副其实地被称作他们的瑰宝。但大多数人类已经失去了这些。纵容、毁灭、死亡,将这个阳光下拥挤的星球,糟蹋成了一个连上帝也不愿正视的血腥的广场。

虽然有神仙河谷的美与幽深,但相对于广大的丑与罪恶,它已经力不从心了。就如同阳光下最后的良知和正义一样,沾着血迹的战斗,我们对胜利到底能抱有几分期望?

7

我的无知和幼稚,使得我在这黑暗的洞中渐渐无所适从。这种简单的黑暗,沉静着象一个永远叫我无法解开的谜。我匍匐前行,贴在冰冷的钟乳石上,我凭借心灵揣测河流的走向。

这一刻,我看见了黑暗的顶端。

那是一枚硕大的花朵。在黑暗中,它的每一脉花瓣都象石头般舒展。

这或许就是一种暗示——

我存在于黑暗中,并且正在被黑暗中的一切悄然接纳。我的被阳光照耀多年的身体,此刻已渐渐被黑暗充盈。我如果不是在走向寂灭,就一定是在走向涅磐……

8

应该承认,我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对人类苦难的认识,最初源于我对西部的浪游。然而,对人类存在和生活的本身,我又始终抱一种乐观主义的理想。地球上的时间与空间,在伤痕累累地走到今天时,苦难的砾石遍地皆是。我的悲观,也许正是对人类生存悲剧的悲观。

两千多年前,屈原仰天啸问,大地正处在一片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屈原的悲哀,绝不只是为他自己、为他心爱的女 ,而是整个楚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家园与祖国。同样,当苏格拉底、柏拉图们,漫步于古希腊文明的广场时,他们看见的更多的或许正是阳光里的阴影。还有龚自珍。阳光下的每一次牺牲,绝对就是对人类走向寂灭的反动。他们凭藉良知。但他们的良知,在不竭其流的人欲之河中,又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及沧海之一粟。

在挥霍阳光的同时,人类是不是也正在不断地挥霍自身?

9

大自然永远恪守着共同的法则,就象这溶洞中的花朵,他们最终逃进了黑暗。真正意义上对生命的遁迹,大概就是它们万劫不复的命运。它们来自哪里又必将消失在哪里,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只感到:人类个体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它们面前,已经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缺乏自信心和勇气了。

时间和空间的行进,绝不会因人类缺乏自信心和勇气而停下来,驻足予以同情。不废江河万古流,大哲大智们在慨叹白云苍狗的同时,其实已经预测到了人类难以遏制的厄运。我在黑暗中已经接近了这样一种真实——那就是,人类整体生存的苦难和个体生存的悖逆。

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呢?为什么不能在黑暗淹没之前,清醒地审判人类自身?

这需要艰苦的自省与自律,而这一点,恰恰又是世纪之交人类所最最匮乏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单纯地为人类在阳光下的生存而讴歌?

10

黑暗越来越沉重,黑暗中的花朵昭示着生命与时空的永恒。

我慢慢地往外走,我想自己正沿着一条河流回溯。黑暗中的一切正远离我。想起早在三百多年前,当成千上万的回民血染金积堡时那些个体生命沉入黑暗的一刻,也正昭示着一个民族及群体生命品质的升华。

同样,当今天我们面对沉沦与毁灭时,我们需要的也许正是黑暗中花朵所昭示的牺牲与宁静。人类正被永恒摒弃,人类群体的每一次前行,都包容无数个体生命的鲜血与消逝。

也许是该回头了。是该回到纯粹与纯净的人类的童年。但是,发展的步履不可更改。这样,人类便心存迷惘,且在迷惘与困惑中,成长、抗争、毁灭、再成长、再抗争……

这古老的溶洞及黑暗中的花朵,它们本是要自绝于人世的。而我,在走出溶洞,置身光明时,又到底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