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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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等待,生命的契机

几点钟了?

没有光亮照耀那条小路。它从山上蜿蜒而来,松树的香气、野草的袒露以及蟋蟀的歌唱,送它一直走到这儿来。黄昏时,我曾漫步在它的顶端。一块巨大的黑石,上面刻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是人名?对,是人名,而且是两个,歪歪斜斜又极其认真地镂刻在石上。一种叫不出名的草,从石下探出来,用叶尖时不时地抚摸这些。那一刻,我感动万分。也许很多年前,这石曾是一个美好或者悲伤的故事。而我已不能知道,过去的年代,象流水漫过线装的书页,是断然难以寻出太多的头绪,特别是我,这些年轻的河流上的舟子。

抑或就是为了这些?为了一种莫名的契机?

四围很黑,没有市声的喧嚣,也看不见让我寒颤、让我鄙夷、让我热爱、让我痛恨的眼睛。我记起我转过那石,在另一侧我看见了一行文字,黑色的稀然模糊的文字。它告诉了我一个许诺,一个它很多年前就刻下了许诺。不容置否不容怀疑。我欹在巨石旁边。夕晖已淡,山愈在沉重。

我也觉得好笑,甚至荒唐。然而,这么多年来,还有多少人给过我们许诺?给过我们期待?十几年前,在栀子河边,那些埋藏着一颗颗童心的地里,如今是再也寻不出每年春天青嫩的细芽了。即使那勾手指的承诺,天真得让白云无言,也对世事的沧桑、水流花谢的无情而心惊/一如今夜,我为什么要想起这些?白日里忙忙碌碌,象一枚陀螺,不知疲倦不知终点地旋转。有时也累,便有流言、呵斥和无法让人理解的冷眼。我曾想:人活在这个世间,尤其是象我辈自诩为文化人的人,到底能在机器的飞转、犁铧的深入中,得到和完善什么?也许是粉碎。如果真的被粉碎,彻底地粉碎,生命还可以再一次组合。可怕的是将碎未碎,欲碎不能。这同梵高在阿尔的秋阳中,一次次叩击太阳又多么相像。渴望生活,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式,然而归宿都是相同的。

夜风愈大,乡村的寂静,如同九月深深的流水。那些在梦里的父老乡亲们,也搂着一种等待,好年成,房子,媳妇,孙子,还有……高大的坟山,坟头虬曲不已的桐树。我们无法视这些为平庸。这或许是一种素朴,因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的一生,缄守着土地默默无言的许诺。想起在多年前,敦煌,鸣沙山廓大的苍茫,我静坐其中。双目紧闭,浓缩,不,是还原成了一粒沙子。在苍溟之间,不停地寻找灵魂的圣地。那时,我稚气未脱,可是生存的强大在一瞬间让我苍老了许多。我没有理由再为自己辩白了?人生本来就携带着无奈,携带动着一步步证实和兑现的许诺。可是谁又清楚呢?沙子和花朵,都受馈于这个世界,因之都有风吹雨打,都有春华秋实,也就都有对于静美和绚烂的皈依。但是那些千年依然的沙漠和浑然悲壮的落日呢?

为此,在很多的夜晚,在独处之时,我猛然地记起这些。它们一定给过我一个许诺?我的到来,在敦煌神秘不已的月光里,绝不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象多年后的今晚一样,小路从山上蜿蜒而来,将来有些什么沿它走向我?我坚信这本是没有目的的。回首处,尘世的纷纭中,廉价的情感,如下水道一般漫街横流。我小心地趟过它,但我的裤脚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湿。既然生命与这个世纪末喧哗的大世界有约,我又能实实在在地改变多少?山上黑色的巨石,在风雨剥蚀中一年年地嶙峋,那名字在多少年后会彻底地湮没?

我知道夜已深,而且我已隐约明白那石上放诺的含蕴。等待,我体验着一种被人关心被人注视被人相信的快乐。不复拥有它已多少时日?上班、下班,生活、写作,走在人群中,平常如一粒尘埃,即使飞上别人的衣襟,也不过一掸了之。然而今夜?

天空中悄然出现了几颗寒星,照着山上的小路。我点燃一支烟,朝路的尽头望去。巨石,黑色的巨石,岿立在永恒的星光之下。它上面深深嵌下去的名字和许诺,在黑夜里,正发出漆黑的穿透生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