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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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语词中行走(2)

我愿意写下这样的一个名词,并且愿意轻轻地抚摸它。读图时代的上海,本质上已被改变成了语词以外的风景。外滩的爱情,被大胆而毫无诗意地展示。如同我多年来数次来上海的目的——参加各种产品的展览。上海正在展览,表面的现象会让许多的外乡人惊奇并羡慕。而我没有。我已经不大在上海的人流中走动,除了必须到达的地点,我拒绝了一切光怪陆离的名字。当然,我明白,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海。上海在我们看不见的深处,上海在上海里。就像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为了应付远道而来的慕名客,先在门外摆出无数花哨却缺乏深度、但又最能满足人的感官的物品,慕名客们最后抛弃了目的,选择了这些物品,并用它理解和代替了思想者和思想者的思想。所以我说上海在深处,一种冷漠而优雅的拒绝,使许多外来人甚至一辈子住在上海的外地人也不能进入。上海适合于展示,也适合于为展示而进行的一切包装。但我愿意读这样的一个词,并且愿意走到它的后面。我寻找到了一些小门。包括豫园里的竹子,包括虹口公园鲁迅先生的雕像;还有那些掩在高楼后的老房子,甚至清晨一声声的唰便桶声。因此,我说上海在上海里,也就是说:再也不可能也无法找回一个原来意义上的完整的上海。

悬棺

我不能说明:这到底能代表什么?当导游指着悬崖上的悬棺时,我仅仅只看了一眼。其实,没有谁能够看得清,但它是一种存在。在悬崖上,楔入在难以企及的高度。许多的时代过去了,悬棺仍然在。悬棺成了一种象征,一种文化与古老的神秘的符号。只是没有写在书本上,而是写在浩淼江水之上。消逝成了一种风景,死亡不可能预见。几千年前的目的已然模糊,研究其实已经失去意义。考古学的悲哀在于:它从来无法考证出高于当今文明的文明。悬棺亦然。人们津津乐道,作出种种猜测。有的或许已经接近和到达了本质。但接近或到达的本身,已经不存在意义,因为本质已经丧失。悬棺只能是一堆木头,骨殖也只是骨殖。文化的符号学意义在于试图表达和诠释,但伴随其中的神秘的原初面目,却已被时间消解。“一切看得见的,其实质都只是虚伪”。那么,悬棺作为存在,在导游指给我们看时业已消失。我们看见的是导游眼中的悬棺,连同在白帝城展室里陈列的那些碎片和人骨。它们不可能还原,而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在于:任何存在,相对于时间,只能是寂灭。人类亦然。

古钟

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我在黄鹤楼里敲钟。我敲了三下,没有什么特意的目的,我仅仅敲了三下。钟声很响,但与激越宏亮还有差距,我敲钟。很古老很威严的古钟。钟声因为我的敲击,传播到一些我看不见的地方,甚至土里。钟声会让一些人听见,也可能会让一些人怀想。没有无缘无故的声音,也肯定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敲击。我在黄鹤楼里敲钟,其中的意义何在?崔颢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上愁”。那时的江已经退到很远,也不能让我看见江上的烟波,于是便没有愁。我知道我是一个很少乡愁的人,这是行走的人的一个基本素质。即使有,也在骨头里,不在眉宇之间。我敲击古钟,一定有一些思想或者我看不见的物质,随着我的敲击,进入了古钟之内,然后成为声音。三下的悠远的钟声,应该说只能是我的,而不是别人的。任何器物之所以存在,便因了人的使用。虽然使用的方法不同,但使用才能使之存在并活着。人,如果不被另外的个体和群体使用,或者不被思想使用,人就会死亡。古钟因为我的敲击,而发出声音,因而证明它活着。而我,在冬天刚刚到来的黄鹤楼里,敲了三下古钟,因为古钟的声音,我才得以更广大更真实地活动和思想在时空中。

鬼城

我喜欢这样的一个称呼,鬼城,黑暗中的城市,在我到达时,却被阳光覆盖。2003年,我奇怪自己,一直在长江的两岸行走。我必定有一些思想要寻找合适的栖息地。这也许在长江。但也有可能就在这鬼城。对鬼怪的惧怕,其实缘于对死亡的惧怕。再苦难的生命,也有正视生的欲望。即使自杀,也还是用一种方式寻找生的理由。鬼城不言不语,人间的痕迹比比皆是。心灵意义上的城池,寄托和了望暗处的窗口。我喜欢它。当一切的死走到前台,生存的可爱便突显。当鬼走到面前,真实而灵动地存在时,惧怕相反会消失。另一个世界的秩序和道德,让人禁不住要加以对照。虽然我明白这只是人心的一次折射;同时借用了无数的泥胎与砖石,塑造了另一些空间和另一些时间。如果真的有鬼城,那里的时空与苍白的人世,究竟相同还是悖逆?我无法得到回答。在鬼城想鬼,我已经全然忘却了自己生人的身份。我想想儿时乡下夜晚听鬼的故事,过后紧紧地躲在大人的后面不敢回家。而现在,我身处鬼城之中,却坦然前行。最终一个事实让我醒悟:因为阳光,鬼城的虚伪一目了然。

故园

人要到什么时候、什么年龄、什么心境,才能想出——我是指从心灵上想到——这样的一个词?一个很平常很朴素的词。一个隔着时间和空间永远不可能到来的词。它让人走回往昔,也只存在于经验与情感之中。我这样说它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年龄。我想起故园直尺形的房子,村子最北头的风,常常在它的瓦片上滚动。院里的两棵桃花和一株梨树,花开常被忽略,果实驱赶了一切。一灯如豆。在其中的岁月匆促如初秋的细雨。好在后园的香椿长大了。据说现在还在被年年采摘。可是摘它的手已不是我们的了。年迈的父母先是因身体原因到了城里,又过了六年,老屋颓圮,只好卖了。卖了便没了根,老了再一次成了浮萍。老人的心便有些怅然。也就在那年的清明,我回乡祭祖却没有再去看老屋。它因之成了故园。一瞬间时间仿佛很遥远了。一个人的苍老,也即我自己的苍老,先前我一直漠然并拒绝。但现在开始了。也许若干年后,我便走到了父母现在的心境。那时,故园或许只是一捧黄土,也恰如我们自己劳作而匆促了一生。

农具(一)

一件件地摆放在后园的庇屋里,许许多多的农具,各种各样用途的农具,静静地摆放着。在全家搬离乡村五年后,我打开屋门,农具们已经锈了。从屋地上长出的草,在农具上缠绕。它们已经回到了铁与木头。我拿起其中的锄,发现它比以前更重了。

农具(二)

一把很小的铲子,很小。在十来岁的那些年春天,我常常拿着它到田埂上,挖掘黄鳝。我不知道自己挖过多少?只记得黄鳝金黄的尾巴,在暮春的天光里倏忽一闪。乡村贫穷的生活也因此有些亮了。

农具(三)

我试图在电脑上找出一些我熟悉的农具图案,结果我失望了。找到了一些,但太规则。后来我仔细地想了想:它们不是乡村上的铁匠和术匠制作的,没有天然的成份。规则使它们整齐,却不能实用。

龙 眠 山

一定有一条最隐秘的路在山里!龙眠山,我常常靠在北窗眺望那里。所有的树木和亭子,以及山上新造的寺庙,都不能让我有所遐想。我只关注那条隐秘的路。秋天的时候,山上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赭红色,远望仿佛有一缕青烟从赭红上升腾起来。我知道:那是一些墓穴。有雨的春日正午,我曾在泥泞和墓碑间行走。我听见了一些鸟鸣。它们试图告诉我一些什么,或者是试图驱逐我。宁静和古老已经成为珍贵的法则,并不都是随意能进入的。我听不懂鸟鸣和逝者的絮语。只是宁静和古老。墓园之侧,一条路不断地向深处,最后在我的目光里消失。路的深让我寒冷。以后的许多个时日,站在北窗前,路的深还悬在黑暗里,如同所有人终将走进去的归宿。但是,我们不能看见它。龙眠山外在的素朴,使这条隐秘的路,显得更为深邃。即使,沿着鸟鸣的方向,我们也终将迷失。

小 学

当电脑打开,主屏上显示小学两个字,不,一个词时,我突然有些疑惑。是这样的一个词吗?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小学在屏幕上还原成了一座山岗上的平房。下午四点钟的雨,落在小瓦的屋檐上,雨声和读书声一样悠远。我想起七岁时的诗歌,就依靠它我破格被允许入学。四年后的一个月夜,我从小学一路奔跑回家,在山岗前的乱坟岗上,我大声的哭了。小学给了我很多的光荣。漂亮的字,华而不实的作文,甚至被同意帮助老师在黑板上抄作业题。有些女人气的语文老师与那个后来调走的女老师,在暧昧地说笑,而我们不懂。一支鹅黄的口哨在上课时突然被吹响。因为逃课,我站在教室外,我发现地上的草开始发青了,而天空很高很远。三年级时,一个同班的男孩走了。人们都这样说。多年之后,我知道他死了。当时,并没有一丝害怕。我喜欢考试后的会议。我的名字被一次次提起,微小的虚荣此时得到满足。而且,一直到现在,它还在渴望。而小学,当我将再一次凝视这个词,它已从大地和天空的窗口关闭。除了黄土的山岗,一些人正在逝去。他们曾是小学里最年轻和最活跃的身影。然后便是后来的孩子,没有一个认识我。但他们知道:小学的旧址和那面不知怎么忘了拆除的墙。

米兰.昆德拉为这个正在远离“慢”的时代感叹。其实,在他述说的同时,慢就在他睿智的大脑里生长。慢,无所不在。一种怀旧的节奏,一种诗意的表述,一种与这个时代相隔膜的情境。这让我想起现已年迈的母视。三十年前,她在故乡栀子河边的阳光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阳光从针和线上滑过。这是多么慢的朴素!慢必须来源于宁静,内心的宁静。当一个时代,喧嚣占有了一切,作秀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宁静退却,浮华呈现。虚幻的快,是对真实而朴拙的慢的反动。缺乏思考与思想,在慢的过程中,只能断裂甚至毁灭。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栀子河边,重温乡村时代,母视也不可能再一针一线地纳着生活。爱因断坦在九十年前即已提出质量会使时间慢下来的论断,而我们无法看见时间的慢。我们只生存在其中。是什么质量使我们这个时代远离慢?失去了思想,思想是最大的质量,而这正是这个昙花一现的时代的最大的缺乏和最深的悲哀。

荒 凉

清明前我回乡在我们的村子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是房子,却没有人。门都关着,到城市去了。一两个老人坐在门前闲聊,用了半天才认出我。老屋的门前长了很深的草,连门都看不见了。

下 午

对于这样一个时间意义上的词。我总是感到一种畏惧。我并不是畏惧单纯意义上的某一个下午,而是畏惧它深处所呈现的本质的临近逝去和消失。更多的时候,下午成了一段山路的下坡,成了一部电影的下部,也即成了一个人一生的下半生。下午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英语将其说成“中午之后”,汉语省略了。下午就在上午结束的喧哗与荣光中,猝不及防地到来了。恰好像人生的中年,其实很多人并不曾细细地咀嚼到。青春的激扬一直在飞动,可是有一天,不,某一个时刻,突然地发现自已失去了向往新事物的能力,失去了上升的欲望与对爱、恨的执着。这时已经是下午了。生命的老境已经在展开。生命不可能有夜晚,黄昏便是最后归宿。那么,下午,便是一艘把生命度向黄昏的船。此时的舵手无法不让心灵生出一些悲悯。我无数次地在城市穿行,在下午的苍茫中,消耗和莫名的忧郁。懂得忧郁,表明一个人拥有了思想。而思想,在下午的天光中,总有趋向寂灭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