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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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南塘(2)

一月七日,我站在南塘溪靠东的溪埂上。溪水里的芦苇,现在还在飘拂着有些发黄的苇叶。我曾经目睹了它们去年夏天的茂盛。白的苇花,自然已不见踪迹了。还有那只去年夏天,我在夕光中面对的小鸟,也已经不见踪迹了。

冬深了,深到了要尽的尽头。

我从离溪不远的寓所走到这里来,恰好是三百步。距离不算长,但日日忙活惯了,心的惰性就延长了这距离。我已经一整个冬天没有来溪边了。

坐在靠北的书窗前,我读着川端康成的代表着日本美的文字,突然就想起要到南塘溪来。三百步中,我要下楼,穿过一条机耕路,然后倚着大塘的石头护岸,南塘溪就从此向南流去。一月七日,我的到来,对它是不曾预料的;对我的心,也是不曾怀想的。

时间少漏之痕迹,只在南塘溪深深的苇根与泥土里,我永远寻它不得。

临近除夕之前,乡村上的苍茫似乎更浓了。树在薄暮的天光中,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望着它们。这些眼前的景物,同我家乡的景物几乎一样。我家乡的栀子沟,在这个季节,也常常会吸引我的脚步。沟旁的那株虬曲的榆树,它最虬曲的部分,曾经恰恰是我扶手的地方。

当然,风雨一定会将沟边的那些我所留下的痕迹冲涮殆尽。就连我自己,这一刻站在南塘,回忆起它来,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像而已。有些事物我们一辈子都不愿忘却,然而却最轻易最不经意地就忘却了。

一年中的最后日子,我目睹了一些离乡背井者回家所流露的欢笑。我甚至看见,它们就挂在树尖上,挂在飞起的屋檐上,挂在那个哼着小调往回走的人的肩上。南塘溪有些活动了,我分明听见有些什么正在溪的深处生长……

人是有灵魂的。但灵魂到底是何面目?是素面如生者,还是飘忽如逝尘?日本人会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尤其是春天的某个特定日子,借助某种心灵的感应,与别人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相见。这样他们是有福了,能与自己的灵魂面对,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呢?

早些年,我二十来岁的那几年,蜗居在西山。山上坟茔相望。我常常于午后独自上山,细细地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隐约的,我确曾希望能与一两个逝者的灵魂作一照面的。但终于没有。我只看见一些蝶,飞舞或停留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上。有时还会注意上一些细小的虫子,在坟茔四周的草丛中行走。别的,就是那些草。将近春天的午后,它们宁静得让人心悸。这些兴许就是逝者的灵魂吧。我注视着它们,也向它们说一些话,虽然它们并没有回答过一句。

那里面有没有我自己的灵魂呢?要是有,它现在是不是也正伫望在南塘呢?

爱尔兰最著名的诗人、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W?B?叶芝,曾在《魔幻》一文中,详细的、甚至有些琐碎地记述了一些先验的、魔幻的心灵感觉。我读后深有同感。

去年的春天,正是油菜花开的时节。我漫步在南塘溪。油菜从两米开外的溪埂边,一直向西边黄去。我迎着阳光,看着它们,突然就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就曾经见过和亲历过这样的景象了。一定不是在梦中,而在一种先验的感觉里。与此类似,多年以前,我在一位朋友家作客。席间,有人给朋友送来一封未启的信。我一眼没看,竟说出信封中的信笺一定是带有梅花图案的素笺。一拆果然如此。我竟有些呆了。

我想:若干个时日以后,南塘的一切,或者我将来在南塘要经历的一切,都会浮上来。叶芝说:这是心灵的事,谁也无曾改变。就象大地上的春天一样,这是万物们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我对于春天,一直存着某种神秘的血肉相联的默契。

我的母亲,她如今正住在铁路边,和父亲一起守着素朴的晚年。她出生于初春,近三十年后,她又在初春的黄昏,在那个叫天桥的村子里,生下了我。初春正是万物萌动的时候,却也是最能感知律转星动的季节。初春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

在南塘的春天里,我曾经一遍一遍地思考过这些问题。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后来的一切的活动,是否都有命定的轨迹?既然死亡是宿命的、生存是无由的,那么生命的过程,是否会是无奈的?

在夏天茂盛的芦苇,到了秋天,只能凋落。不错,现在已经有了反季节的一些植物,但我以为:那已经不是原来的植物,那已经是一种新的植物。比如在夏天吐蕊的梅花,那只能叫夏梅,而不能是我心灵中所崇敬的传统意义上的梅了。

南塘溪即使没有了流水,仍然叫溪。就象生命,即使没有了怀想,春天却照旧会来。

二月,我经过麦田之间的小路,向南塘溪的下游走去。麦苗刚刚打起了精神,我甚至嗅到了风中麦浆的气息。这是一种青翠的气息,一种久违的气息,一种与我的皮肤相呼应的气息。然后,我看见了那个沿着小路走来的女人。我并不注重她的容貌,而是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一丛兰草花。这是种君子的花。古人说:君子,其气若兰;也形容高雅的女子,但我偏爱她的君子气质。

早些年,我在龙眠山里,曾爬过很陡很高的山,去林荫石缝间采挖兰草。有一些花草,独立而幽绝地生息着,正可谓高格孤标。兰草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我们一直就缺乏这种独立。设若兰草的幽香突然浓烈起来,也许便让人难受,甚或反感。兰草也就不成其为兰草了,那还何谈君子?

现在回过头来说南塘溪边的兰草。我问那女人是否愿意将这兰草出让给我。她拒绝了。兰草也就随着她走过了南塘溪。那女人一定是很有心的,也一定是很特立的,我想。

空间的空间到底有多大?而时间的长河又到底有多长?无法穷尽这些,也许正是一代代智者的遗憾。假如个体的生命,能在空间的浮动中、时间的流动中,划下一条两条的痕迹,或许这便是伟大了。古往今来,那些称之为大智大慧的思索,如今在时空中留下了什么呢?想到这些,是个体生命的悲哀;无视这些,是整个人类的悲哀。

我的孩子,正如践约和命定一般,在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降生在南塘。他的初始的啼哭,他睁开眼所能看见的事物,他张开耳所能听到的言语,都来自南塘。他是父母的精血在南塘风雨中孕育而出。我爱他,犹如喜欢南塘的花草树木、风和塘水。

人在这个世界上靠什么来获得不朽?靠生命的本身,显然不可能实现。人生七十古来稀。纵然百岁,相对于时间的恒久,又能算得了什么?靠功名么?功名如土,纵是赢得了生前身后名,也只能叹一声“可怜白发生”;何况一切的精神,一切的功名,必定在它成就的背后,有无限大的悖逆;这种意志上的不朽,其实还是朽,在不能为别人所用时就朽了。即使为别人所用,也不再是自己了。所以“速朽”的理论好,好就好在它的透彻。

然而,人活一世,就在死亡的一刻,彻底地消失了吗?没有,他的一切,随着基因的遗传,而通过子子孙孙承接、传递了下去。从真正意义上说:这才是不朽。那么,我也将是不朽的了,凭着我的孩子。我爱他,其实就是在爱我的祖先、自己和将来。

西方神话传说中的西西弗,因触怒众神,被罚在山上,不停地将一块巨石从山脚推向山顶。因为重力的缘故,他的努力永远都只能是徒劳。我这样想起西西弗的时候,正是南塘的正午。阳光很好,金黄而富有热情,它一定也在照着不停劳作的西西弗。

这种劳作(其实是徒劳),对于一个个体生命究竟有何意义呢?与西西弗同样,中国神话传说中有伐桂的吴刚,那树也就象巨石;不一样的就是吴刚是在月宫里,且有小兔与嫦娥相伴。他们的徒劳,艰辛而无望。在十次百次甚至千次的重复后,他们早已知晓:这种劳作永正止境,且永远不会等到成功的那个日子。但是:他们必须劳作。就如同人,虽然许多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必定有一死。但那毕竟是将来。现时劳作的意义或许正在心灵在这一瞬的期求,包括生命本能的爆发、生命对无奈的抗争、以及生命自由的变形释放。假若他们现在突然停止了劳作,生命的大厦或许会即刻倒塌。失去了支撑,也就失去了意义。诚如罗曼?罗兰在《自由》中所言:“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我南塘的农人们和我老家栀子沟旁的耕作者,细想起来,与西西弗、吴刚并无二致。生命的质量重在过程,生命的品质重在心灵。生命的意义,已不再有多少价值了。就如同人生的长短,已不再是生命的真正尺度了。我或许应该向西西弗致敬,向吴刚敬酒……阿尔贝?加缪就说:“西西弗是幸福的”。吴刚亦然。

昨天的黄昏,我牵着孩子的手,在南塘的土地上散步。我指给他看麦苗、菜、大棚和远处的神树。神树旁的许多红色的小旗子,令他好奇。接着,我们听见连续不断的爆竹声,和着悠远的念祷声。我知道:这是为死者所作的法事。但孩子他不知道,他睁着大眼睛,竖着小耳朵,边看边听,最后伏在我的肩头,要我离开。对于刚刚三岁的孩子,我不会对他述说:这是件怎样的事情。但对于我的思想,我却阻止不了它的回想。我想起了祖母在老屋里去世前,坐在太师椅上弥留的景象,那种幽冥神秘的气氛,至今还让我一伸手即能触摸得到。这是我目睹的唯一一次死亡,整个过程宁静而朴素。后来我也经历过一些死亡,包括一次差点让我永别人世的车祸。但那种宁静与朴素,不可能再出现了。我知道:死亡是一个法则,谁都逃脱不了它。莫里斯?梅特林克在《沙漏》中这样写道:死者“珍藏我们的爱,直至我们也化为黄土”,“对于生者和死者,我们何不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生命便是美丽的,亦是安逸、悦人和微笑的”。多么宽容、深刻和广大的言语。死亡可以带走丑恶,带走人性中虚伪的部分,让美与道德在生者的唇边、耳边回颂。死亡正是时间对人类的最好的审判,也是衡量社会良知的恒久标准。

现在回到南塘。

我比较偏爱本文开篇一节的文字,虽然我明显知道:它或多或少受到了日本散文的影响。就我个人的气质与修养来看:也许我正适合于那样的文字。但悖逆就这样出现了,在我写下本文的第一节并确定这篇文章文字的基调后,我又无可遏制地偏离了自己。我的原意是要写南塘的风景,写南塘溪的流水,写流水中所撷走的我的时光。但后来我写到了命运、先验,写到了对幸福的理解……我笔写我心,我无可厚非且无须回头。我还将写。而且我还将在南塘的任何一个日子里,胡思乱想,信笔涂鸭。

但事实是:我在作了这一段有点说明意义的文字后,又回到了南塘。现在,我要写写芦苇。这种脆弱和诗性的植物,一直很令我倾心。多年来,我为它写过三首诗。芦苇在春天的返青,让我惊喜。夏天的茂盛,让我体会生命的蓬勃。就是秋天,芦苇的凋落,虽然让许多的人悲凉,而我却十分和谐于它所散发的苍凉。试想:一溪秋水,几根枯苇,是何等地古典与质朴?而那芦苇上的翠鸟,从春到秋,从啾啾幼雏到成家育子,一直被芦苇和我注视,生命的相依相偎是多么的温暖。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诗意何在?最大的诗意,非生即死!

面对南塘,其实我的一切已是多余。包括行动、思想、言语和文字。我曾在另一首诗中写过“春天收留青草,南塘收留灵魂”。已经有近四千个日子留在这里了,将来,我还要留下什么?还将被南塘镌刻和烙印些什么?

三月二十一日清晨,踩在南塘晶亮的露水,我匆忙地将这篇无法结束的文字,划上了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