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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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南塘(1)

1

在这个五月最后的日子,我再一次走过南塘。大片的土地已经没有了,至少没有了往年的庄稼。以前在这个时节,田野里到处是即将收获的景象。可今年没有了。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野草,间杂着也有些野花。去年的农人们已经成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活者。

我在草与花中间的小径上通过。有时还能闻到一些好闻的气息。五月最后的日子,已经摆脱了四月的残酷。空气中到处是湿润的初夏所特有的浓烈。就在这气息中,我曾经如此强烈地叩问过生命。“当春天逝去,一切不再重来,我的双手,还能抓住些什么?除了爱,还是爱…….”

2

哲人罗素在他的自传中说:人生就像一条河流,先是波涛汹涌。但最后,都平静地流向了大海。“就在那一刻,消失了自己”。生命就是一个消失的过程。从生到死,一直都在不断地逝去。

南塘五月,我多少次触及了消失?在黄昏的苍茫中,我抬头看飞去的白云。它们逐渐地隐进了广大的天空。在地上,草们都开始沉进越来越重的暮色。连同我,都渐渐地成为了黄昏中的一粒芥子。无从怨恨,无从躲避,也无从拒绝。只是消失了,在生命不断地行进与成长中。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那么,最大的诗意,非生即死。

平静地流向大海并消失自己,或许就是真正的诗意吧?

3

这几年的初夏,我都不可避免地触及了死亡。

我长想:世界就像一座大大的森林。人人都是一棵树。就像这南塘所生长的草和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宿命地指引,将生命带向了虚无与空洞。一些中年早逝的朋友,他们曾无数次地走回到我的梦里来。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哭,他们都在微笑着。人生其实就是一次艰难的行旅。他们早早地走完了,而我们还在跋涉。跋涉就是一种责任,跋涉就是一种义务。跋涉也是一种更大程度上地自我消失。

那么,在这南塘,誰能看见我跋涉的痕迹呢?

4

今年的春天,我一直想在南塘种上几棵树或者花。其实我知道我种它们,只是为了自己心灵的一种需要。并不是为了树和花。我也无所谓树的绿和花的开放。人很多时候就只是为了自己而去做一些看起来很好的事,就像人生,每个人都得过。有些人的过法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典范。

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种下什么。不是单纯的慵懒,而是在心灵里一直有一个结。我不知道我种了它们,它们又能给我些什么?而且,我又怎样才能让它们能在这风雨之中,一点点地成长起来?自我的生命尚且难以自如,又怎能去莳弄和占有另外的生命啊?

5

一些各种各样的菜,在南塘的土地上生长了起来。人们不允许这些土地有一天的空闲。于是都走来了。劳动和菜蔬成了这里的异样的生动。我有时也在这些人群中走走,同他们说上一些话。他们的朴素与勤劳,让我感动。西哲梭罗曾经在瓦尔登湖边也过过这样的躬耕生活,他的心灵的恬静,有了一种与自然密切交融的快乐。很多年来,我一直就想:人与自然也一定有一条可以相通的秘密的通道。人的生命其实同自然中的生命一定也能达到真正的和谐。

那么,这种通道是劳动么?我想不会。我想问问劳作的人们。但他们又知道些什么呢?

6

威廉.福克纳曾经说过:“我拒绝接受世界末日的说法”。那是在几十年前的事。而现在呢?倘或他还在这个人世,他不知作何感想?

我最初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其实并没在什么感觉。世界的末日离我们毕竟还很远。我们考虑它,也许真的就叫杞人忧天了呢。但是现在,在这个春天,在这个由春到夏的时节,我重新读这句话,却真的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认同。一种扩散全球的病毒,已让人感到生命的恐惧。死亡.传染,流行.逃避,如果说这不是世界的末日的话,那也是世界给人类的一次叩击------ 当道德成为一种伪饰,人类的灾难其实就不远了。

7

更高,已经更高了,我们是否看过超过我们意识的大海?

在南塘的每一个日子,我都生活在一种自我与外界相抵触的矛盾中。我们的意识往往比我们现存的世界要早得多。圣琼.偑斯在<<海标>>中,面对大海发出了如此的感叹。而我们呢?大多的时候,我们生活在我们自己所编织的虚幻中。只有在静下来的那一刻,我们才感到我们与这个世界的睦隔。意识的大海早已汹涌在我们的头顶,而我们还沉沦在无知的深渊。个体的困惑,其实也不可避免地反映在群体的生存之中。就像这南塘,它在无边而廓大的虚无中,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是不是人类的每一次前进,都将以个体的丧失为代价?是不是生命的每一次蜕变,都必须以自我的痛苦为契机?

8

我喜欢南塘的平静的日子。我本来就是一个好静的人。尤其在这个本身就动荡不安的年代。我喜欢静静地走在南塘的土地上,在阳光之中,在暮色之中,在草与花的清香之中。在它们之中走,我什么也不想,只是走,静静地走。我不想因为我的到来,打破了它们内心所持有的宁静。这就像在很多的时候,我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一样。也许这个世界现在最为缺乏的就是一种和谐。一种静的和谐。一种只有心灵才能理解的和谐。

而这种和谐又在哪里呢?我这样静静地走在南塘,能算是一种和谐么?南塘其实也在以它自己的方式拒绝着我们。这或许也正是我们的悲哀吧?

9

两年前,当我在写作散文<<南塘>>的时候,还是以一种近似日本文学的笔法,来蓦写我心中的所思所想。我写到了南塘的草,写到了南塘的花,写到了南塘的四季和晨昏。我还以我粗浅的知识, 与南塘的许许多多的生命进行了对话。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天真显而易见。我是以一种热爱南塘的方式,来写作它的。其实我只有热爱,南塘只是成了我心灵的一处憇园。我并没有进入深处的南塘,就像我并没有进入深处的自我一样。事实上,人类往往就是这样,在表象的蒙蔽之下,自以为是地认为进入了真实。

我只不过是在南塘的浮浅的表面行走。我以为我自己得到了什么,其实仍然是两手空空。就像现在,对于南塘,我永远只是一个流浪者。

10

“只有苍白、忧郁的月亮看到了我们的幸福”,当伊凡.布宁写下这些句子时,不知他是否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我走在南塘之上,一遍遍地默诵这句话。月光正在我的头顶照着。我想起这个流亡在外的人。远离祖国的痛苦,是否足以让他在内心里一次次呼唤?而爱情,让他激动地爱情,是否又正在他的胸膛前跳跃?我无法知道这些。我也不需要知道。我身在祖国之中,而且时时可以感受到我所盼望的爱情。但是,我为什么也有同样的痛苦与欢乐呢?我知道这来自我自己的深处。一些让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深处。那里有一些我所不能到达的东西。是欲望?是名利?还是其它?抑或都是,抑或都不是。这也许也只有苍白、忧郁的月亮知道了,除了它,连我们自己也无从知晓。

11

我的孩子在南塘的田野上奔跑。他举着一朵小小的野花。他快乐无比地奔跑着,除了南塘,他幸福而自在地奔跑着。

我望着他。我知道我望他的眼神一定是十分幸福的。人类的延续,就是这样的神秘而令人激动。在大千世界的一个一个的生物链之间,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许多的故事,都在因为延续而顽强地奋斗着。这或许正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一个根本条件。没有延续就像时空的突然断裂一样,一开始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而且这种延续,并没有在乎高尚与卑劣,也没有在乎美丽与丑陋。它只是延续。最后的结果是:人类为此必须一代代痛苦而决绝地根正,也由此才组成了人类一代代不断反省的悲壮。

12

水葫芦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草。同样的草,在南塘,还有一种,叫革命草。这都是一些生命力顽强得让人无法理解的草。前年,南塘的水里,还不曾看见一叶水葫芦。可到了去年,仿佛一夜之间,就满地都是了。整个的水中,都被这碧绿覆盖着。严密得看不见水的影子,以至于有条太好动的狗,就径直地走进了水里。它茫然地站在水中,根本就无法理解这里面的陷阱。它只看着水葫芦的白色的花发愣。我知道它的想法,它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美的下面,却是要它命的所在。

革命草在南塘已经是老居户了。我以前住平房时,它们疯狂地长在我的屋檐下。你根本就别想去改变它。虽然作了努力,可终究不见成效,就只好放弃了。现在,它还长在南塘的土地上,而且一年比一年茂盛。水葫芦和革命草正在悄无声息地显示着另一种生命的强大,另一种甚或比人类更强大的强大。

13

我喜欢南塘的夜晚。四周都是静,仿佛一切都沉睡了似的。偶尔有虫鸣,更给这静增添了一层深度。我就喜欢在这样的静中,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我想倾听大地的呼吸。我也想倾听自己在这样静的虚空中的思想。

我听到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只是在这静中坐着,渐渐地同南塘融为了一体。一定在许多的事物在这静中生长,也一定有许多的事物在这静中死亡。夜晚的黑目睹了这些,但是它秘而不宣,只藏在无边的静中。我知道我不能走进去。相对于南塘的静,我的静只是浮躁之后的一次小憇。我不可能在这微小的静中,来获取大地的秘密。我只能走在它的边缘,作自我意义上的溯迴与逡巡。我没有目的,也无所谓终结。

14

萨姆塞特.毛姆在<<人生的枷锁>>中写道:人生不过是一种格局。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一切均无关紧要,一切都微不足道。

毛姆的说法是不是太有点悲观了?也许是。但人生究竟意义何在呢?在南塘的许多个日子里,我也一个人为此沉思。人生的格局来源于宿命,个体是无法先知并干预的。就像这南塘的农人,在这个春天,因为城市建设,他们不得不迁徙到另外的地方。他们的格局其实早已形成,只是他们自己浑然不知罢了。一切无关紧要,一切微不足道。只是必然地走过这个格局,而且成为这格局中的一线经纬。其实不仅仅是生活,还有这大千世界,都只是一种格局。人在格局中行走,行走即是以个人的悖逆来实现的另一种服从。

15

南塘总能让人有所收获。虽然在这个春天和初夏,已没有了满田的庄稼。但是另一些收获却还在进行 。农人们把莳弄庄稼的精力都放在了菜蔬上。因此我就能看见他们不断地收获各种菜,有黄瓜,有小白菜,也有茄子,还有辣椒。这些菜在市场上并不值多少钱的,但他们满心欢喜。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就像我自己对待我的作品一样。即使并不成熟,也一样地让自个儿感到可爱。人其实只要时时拥有了这可爱,或许便会觉出人生的另一些美好了。然而这可爱也并不会长久的。南塘在不久将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如同人,总有一天会成为死亡的一部分。

现时欢乐的拥有,大概就是有福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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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敬礼,在宏伟的岁月森林之下。”当圣琼.偑斯在<<远征>>中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些什么?是对岁月的畏惧,还是对时光的哀叹?是一个行者深沉的悲怆,还是内心深处未来岁月的苍茫?

岁月的森林在一年年地生长,也在一年年的死亡。新旧的代谢,在这里最为明显。倘若你并不进去,也许不会懂得其中的残酷。而大多数人都是身在其中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最好!这样才不会有偑斯的浪漫而充满忧伤的喟叹。智者的痛苦就在于他洞悉了或者想洞悉世界的奥妙。普通的人生大可不必,普通人生的过法,只需要平静与敬礼就够了。别的,还有什么值得需要呢?

17

“继续走吧,你不必对自己说些什么……..”我十分欣赏帕斯的这一句话。生命的一往无前,在这里十分明显的震撼着我的心灵。每个人都在路上,一生也都只不过是在路上。除了继续走,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对自己说些什么,其实是对自己心灵停止前行的一种藉口。但这种停止,相对于广大的时空,又根本不能实现。在路上就是一种继续,不可能停止,也不可能后退。除了死亡,我们无法为自己找到一种理由。

南塘的农人们每天都在不停地劳作。这也是一种继续,朴素而彻底。

18

蒲公英是一种很好看的小花。孩子们都十分喜欢。早些年,我曾为它写过一篇散文。大家都说它是一把会飞的小伞。我的才五岁的妥儿,也摘下它,放在小小的嘴边,轻轻地吹。南塘的初夏的阳光里,马上就有了一把把小伞了。白色的,轻轻的飞。妥儿的眼光就一直盯着小伞,兴奋而纯洁。

飞是每个人心里都曾有过的愿望。对未知神秘的世界的渴求,使人产生了飞的欲望。可是,飞也是一种对自身的否定。人类也就在飞的欲望中,一次次否定,又一次次前行。虽然否定是一种痛苦,但比之于停滞,又远远是一种快乐。

19

有时,在南塘的土地上行走,我莫名地就想:自己有一天是否能同地球外的生物相遇?小小的地球,不可能穷尽一切的生存的奥妙。一定有些什么正在我们的身边活动,只是我们无法察觉罢了。这样想,我们地球人是否也应该感到悲哀?

我时常同孩子讨论起恐龙。也许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些生物来讨论人类的灭绝。面对南塘浩瀚的夜空,我有一种深层次的苍茫。沧海桑田,日升月落。我们的努力只是为了地球,就像我自己的努力,只是为了心灵。南塘将会收留一切,就像宇宙将会收留地球。

20

捡拾心灵在南塘的碎片,时光的脚步却正在一刻不停的行走。再过一些时日,南塘就将成为一个名词了。现实意义上的南塘将不复存在。那么,就把这些碎片,作为对南塘的献祭吧。已经有十几年的时光了,在南塘的春风秋雨中,我生存和生活着。就是南塘不在了,我也还是要不断的生活。生活是一种一往无前,生活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

那么,南塘,愿你在成为另外一种存在时,也能好好的记住我,记住一个在南塘土地上思考着的行者。并且,让我望着你的背影,直到升入无穷的虚空…….

2003年6月桐城南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