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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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纪念落日

地平线越来越近,一轮硕大的落日,宁静地照耀着千里广漠。没有一只鸟、一点人声,我就站在这无限遥远的辉煌里。背后是一蓬灰绿的骆驼刺,面前是渐趋神秘的敦煌鸣沙山。心灵的门豁然而开,所有的苦难、风流、旅思、瞻望,都在这落日的瞬间沉淀。我知道我已无力于我,仿佛这并不灼人的落日余晖,比一切的强光更具有穿透力,能够洞悉一个裹着千里风沙的灵魂深处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所荣所辱、所叛逆所皈依。而且,它使时空骤然浓缩,象一张网,罩在我的头上。我感到自己成了一颗沙子,一颗被落日千百次照耀千百次揉搓又千百次渴求站立的沙子。

故里的后园,乡土与亲情流溢。黛青的远山,落日正洒出万道紫红的光芒。那一刻我很忧伤。无可名状的苍茫与失落,袭上我年轻的心头。一代代逝去的确良灵魂,一川川流尽的溪水,一片片飘落的红叶。我流泪了。珍视落日,就如同在读一部大书,天与地已浑然一体。人融于其中,宁静、忏悔、幽远、深邃。谁不曾在落日时陷入真实?谁又不面对落日感到无奈?我想起早年故去的祖父,想起现已苍老的父亲,一抬首,又在落日渐渐黯淡的光影里,看出了我自己。

大漠落日的悲壮,深深地嵌在我的生命里。一种临近本质的感动,使我无所适从。这一刻我不思不想,只虔诚地双掌合十,跪在鸣沙山上。天地间如同有一只巨掌,抚过我的头顶。冥冥中,我听见一声呼唤——随着它,我向落日奔去,奔向它千里无垠坦坦荡荡的辉煌。然而,遥远的沙山遮掩了它,暮色笼着我在沙地上踉跄奔走的身影。这成了一幅剪影。很多年后,我梦回鸣沙山,还依稀能听见这慷慨的马鸣。

落日田园,我独自走在乡间的田塍上。往昔岁月的流水,在我身边流过。面对行将消逝的日头,我能说些什么?孜孜于生的艰辛,谁仔细聆听过这晚钟?仔细揣摩过这落日?我曾向一位朋友述说在敦煌追寻落日的感叹,朋友却无动于衷。后来,我明白:一个人的世界,别人是难以进入的。这是可怕的隔膜,又是冷寂的启迪。洗却血迹,抹去泪水,在新的日头升起之一前,我们的一切难道就真的如此纯净了么?

我常常想见外婆的落日。那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我最后一次送外婆回家。路旁一株虬曲的树,在落日下愈加佝偻。外婆说:落日是抓不住的。我听着哭了。生的苦难死的无由,明白确凿地叩击着我的心。这是落日给我最初的启示,直到今天,我依然怀揣它。外婆的坟,已在夕照里沦入沧桑,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对我曾经的慈爱与关切了。只有青草与无言的落日。我铭记着它们。

今天,当我坐在西山落日的余辉里,来纪念一次次涌动和沉落我生命的落日时,我到底又悟出了多少?在鸣沙山、在故园、在外婆路上,我到底被落日赋予和抉择了什么?世纪的日头也已将落。面对它,这一代抑或这一代的下一代,又将有哪些苦乐、哪些得失,还将付出哪些代价?这好象敦煌那一望无际的沙子,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之后,它是否还在落日里一点点奋争,以求得昂然地站立?我问自己的心,它跃动在落日里,不言不语却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