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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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越山谷

一片片大的投影在两边的山峦上散布,长途汽车融进了这投影之中。我顿时感到一种寒气,虽然这车窗外就是七月高远的漠原天空。没有飞鸟,两边的山石向中间伸展,在公路之上形成危峻的 岩。所有的风尘这时都重新泛起,我回头看见在山口边上那一排排精巧的牧民帐蓬,像阴郁的花朵一般点缀着。一种生存的艰辛、跋涉的无奈强烈地遏止着我,使我在这巨大的投影中,做着拒绝走向深渊的努力。我想喊,可是没有声音,我被吞没了,在这一瞬间,我失去了自我。

七月南方如水,我无以回答我离开它漂泊这西部的缘由。似乎是冥冥中的感召,或者是春天奔突的血液所给予的无以更改的许诺。我来了,三千里风尘,在敦煌的目光中被悄然洗净了,可是我仍然无法全部地接受这千里大漠的苍凉。我柔弱的心灵被沉重挤压着。尤其在这两山入口处,冰凉的书页无声而不可逆转地合上了我,我问同车的旅人,他们漠然的神情让我失望不已。其实,除了自己,谁能给人以真正的答案?投影越来越大,两山耸峙中的天空,已被切割得异常狭窄。阳光仅仅照在山顶上,那么远那么地难以企求。

很多年后,坐在西山的雨季里,我突然看见这投影覆盖过来。我仿佛觉得自己被揉成了一颗小小的沙砾,在投影中痛苦地抗争着。确实,汽车两旁的山谷,压着这缓慢蠕动的车和人。我听见有一种奇异的声响,透过山谷传来。是呼唤吗?还是古老而神秘的箴言?我想起在漠原上,西部牧人曾告诉我:莫测的行旅中,到处都藏着生命坚实的契机。这也是吗?许多年后,我想西山回想它,也算是吗?

这山谷如此的漫长,长得像一页历史。汽车在其中穿行,我把手伸出窗外。突然,一缕谷中的风透过我的手指,那刻骨的沁凉一直钻进我的心上。车上有位西北土著开始用低缓的嗓子,述说这谷中曾经流传的种种故事。包括千里而来陷入谷中的歌者,包括在这谷中永远行走却走不出谷口的女巫,还有流血的战争与坟墓,它们就像正在发生着的一般,在车窗外的投影中晃动。我看见那歌者了,像我又像其他一切人。他忧伤的眼睛,正以最后的光芒洞穿投影。我仿佛听见他的歌声了,质朴、原始、深沉又慷慨、幽凉。

一匹马,一匹漠原上罕见的枣红马,在谷中奔跑。我看见它在巨大的投影中,扬起不绝的灰尘。它跑了多少年了?它的背上骑着的是那尸骨无存的将军么?不,我宁愿相信它是自由的。自由地在这谷中冲突,以生命最根本的热望作注。然而,我又看见它的四周正竖起无数根牢固的栅栏,那女巫正在栅栏边徘徊,正在谷中的山腰上徘徊。贫瘠的岩石缝里,瘦小的野花开放惨淡,却在不意的决意中,绽露着生存的执著。我在哪儿?我是那匹马还是那个女巫?或者我就是那野花,在这巨大的山谷投影中,做着人类千万年来持续不已的超越。

今天,我站在城市的阳光之中,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与珍惜油然而生。我写作和生活着,尽着自己微薄的力量。我时时感到心灵深处的寒冷,好像回到了山谷之中。汽车在其中几近消失,在谷壁上,阴影中有一组组壁画。素朴和无以理解的画面,好像是千万年前又像就是现在。死亡充满着它,我浅狭的心灵在它面前震颤着。谁还能责怪那些死去的英雄?一代代的苦难与风流,已经辉煌着无数的史册。虽然最终它必将黯淡,可是置身投影的人类,如何才能摆脱它?我在谷中思索着,在巨大的投影中,赤裸着心。

山谷终于到了出口,汽车像野马般冲了出来。阳光立刻射进车窗,我流泪了。回首,山谷的巨大投影已甩在身后,然而它真的就已永远消失了么?后来的旅行者还会走进它,而且,将来的路上,还会有无数的山谷无数的投影。我裹着一路风尘的心又激动起来,我想唱,但我终于没有开口。因为我看见在金黄的阳光中,另一片人类穿越千年的山谷又已展开。别无选择,我必须走进去。自从离开南方踏上这西部大地,我第一次在灵魂深处,镌刻下了阳光、山谷和我将以终生穿越过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