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粤语。我不自觉地重复沈念说话。邮递员“咯咯”地笑我,沈念皱着眉头凶我:“怎么还是这么爱捣乱。”我吐吐舌头,继续乐此不疲地学他说话。多贼(多谢),狗狗(哥哥)。我说:“那么我就叫你沈狗狗了。”他从身后勾住我的脖子,“顺其自然。”我下意识地躲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过敏,反而欲盖弥彰。
楼下的茶餐厅竟然一大早就放王菲的《红豆》。沈念说:“粤语版本应该叫做藏完。”我问什么是藏完。他说就是偿还。
“忒森骚应,怎微噔参桑。什么意思?”
“贴身搔痒,怎会当寻常。”
“森八咴转,风八咴曲。什么意思?”
“星不会转,谎不会穿。”
“藏完勾,才如与。什么意思?”
沈念叼着柠檬茶的吸管,当做没听见继续看报纸。
我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什么意思啊?”
“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看歌词啊。”他头都没抬。
“真小气。”我嘟囔着。跑去收银台,支支吾吾地问店员。他不会国语也表述不清,还是很热情地要说,我想闪又不好意思,两个人指手画脚地卡在那里。沈念走过来抽出钱包,我拼命瞪他,意思是让他赶快解围。他说:“我出去告诉你。”
“你就这里说嘛,让他知道知道国语怎么讲呀,普及普通话嘛。”
“谁会像你这么无聊。”
“说嘛,不要那么小气。哪句来的?”
“偿还过,才如愿。”
偿还过,才如愿。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我和沈念坐在去太平山顶的缆车上。来过不少次香港却从未来过太平山,这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大概就是沈念车开到这里,然后问我要不要上山,我说:“不要了吧,我怕你爬到一半死掉。”“笨蛋我们可以坐缆车。”“那好吧。”之后我们就从花园道上了缆车。
原来这山是这样得陡,整个香港都倾斜过来了。这么多山,和这么多的房子。仿佛这样我才看清了香港的本来面貌,它们又能给予我什么答案呢?比如说,在商场里找不到的答案。沈念突然捏我的手,说:“你向远处看。”是线条,蓝色绿色交错。“那是什么呢?”他说那是海。
“沈念,我想借用你的电话。”
“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来。
我打给了林天,自从昨天三点我被橙色的卡车惊醒,没有一分钟不想念林天。林天不知不觉成为我的脑部血管,根深蒂固地驻扎在我身体里,即便我抑制着思维,不要想念他,可我的身体还是会想念他。我甚至不能再一次任性地离家出走,我放弃成为自由自在的人,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是关机状态。改为短信:“香港的樱桃,想念不知道混在哪里的林天。”之后我把手机递给沈念。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很久没有乘过缆车,我甚至以为世界上不复存在这种东西。在这种持久的倾斜中,我的所想也变得畸形。
我想到小学的一个朋友,一个很美丽的女生。因为一个脑部手术,只能拥有短期记忆,只记得每一个今天。她成为了摄影师,她一直是摄影师,手术前后都是。手术后她更加成功了,她每天都去拍一朵牵牛花。虽然只有一天的记忆,但世界还是给予她不同的东西。
我同她共乘过缆车,亲密无间地牵手。她说这种倾斜感让她的大脑变得诡异,每根血管都不老实。我闭着眼,去抚摸她的头颅。浓密的长发,不能透露给我未来将会发生的秘密。我说,我摸到了一朵牵牛花,停着紫色的蜻蜓。之后我们不再说话,好像睡着了。
后来我在摄影展上见到她。她在每张照片前面停留,都是十分惊讶的,大概这都是深沉地砸中她内心的画面,她却遗忘这些都来源于自己。我去和她打招呼,我说:“我叫樱桃,你还记得我吗,你的照片真美。”
她害羞地说:“我也觉得很美,不知道都是谁拍的。”
我告诉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又问她:“你也是摄影师吗?”
“对啊,我今天也拍了牵牛花。没想到她也是一样的。”
“那给我看看你的今天拍的照片吧!”
红色的牵牛花,停着紫色的蜻蜓。
总有一天世界会赏赐给她一只蜻蜓。赏赐给我一段爱情。
她穿着粗布裙子,白色T恤。我用宝丽来相机拍下来,递给她,“这是你今天的样子。”
告别的时候她拥抱我,说:“希望我们能再见面。我说会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种在劫难逃也是美丽的。
我顺势抚摸沈念的头发。如同他人一样坚硬的短发。他说你摸到什么。
我没接话茬儿。
轻微的刺痛并没给我带来遐想的空间,我只是发觉了自己的倾斜。
我说,你曾经背叛我。
他说,是你带着长长短短的刺离开了我。
我们抵达山顶,这就是整个香港了。如同住在我胃里的菠萝包,它住进了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