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
忧虑。
沮丧。
恐惧。
绝望。
这就是苏妮死后我的情绪波动流程。从早到晚,每天每日我的情绪都如同坐上一架疯狂的过山车,我一遍遍质问这乖戾的命运,诅咒它、怒骂它,但最终难逃绝望。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家里人也是如此。我真的不敢去想他们终将面对我的死亡的那天。
恐惧与绝望也驱使我去疯狂搜寻有关“整体身心健康”理念的一切知识,其中就包括古老的东方医学。我求助于好几位不同自然科学领域的专业人士,也接受了几种不同的治疗方法。我曾试过催眠疗法,让自己静坐、冥想、祈祷、诵经,也曾尝试中医的草药。最后我干脆放弃工作,回到印度去接受阿育吠陀疗法阿育吠陀的字面意思是生命(长寿)的科学,也称生命吠陀医学,是源自印度的古老医药体系。阿育吠陀强调整体医疗的理念,将身、心、灵视为一个整体,它教导人们与自然界和谐共存,从而达到肉体、心灵和情绪上的健康。其疗法主要通过日常饮食、天然草药、特殊的瑜伽姿势、体内洁净和按摩来达到治病或保健功效。。丹尼因为工作关系得留在香港,没法陪我在印度治疗,但他还是设法来印度看了我两次,每次都呆了两个礼拜。平时我们几乎天天通电话,他随时随地都要了解我的情况。
我去了普纳,那是父亲去世的地方。在那里,我找到一位瑜伽大师来深入学习瑜伽,并接受阿育吠陀疗法。我在印度整整呆了六个月,其间真的感觉身体状况在一步步好转。大师给我制定了一套近乎苛刻的疗愈方案。每天除了在日出和日落时分练习规定的瑜伽姿势外,饮食上还要严格遵循一份极其细致的素食食谱,同时必须服用各种草药。
我如是坚持了数月,真的感觉好多了。这位瑜伽大师确实很神奇,他甚至根本不认为我得了癌症。我告诉他西医给我做了很多检查,确诊我得了淋巴癌,可他却淡淡地答道:“所谓癌,只是用来制造恐惧的字眼。让我们忘了它,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身心平衡。世间百病皆因身体内部失去平衡所致。倘若人体的整个系统恢复平衡,则百病皆除。”
在大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治疗时光,而且在他的帮助下,我对癌症不再那么惧怕。六个月结束时,他确信我已治愈——而我也如此认为。我甚至有种获胜的喜悦,仿佛自己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战争。我急不可待想要赶回家和丹尼团圆。我对他的思念简直无法遏制,而且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给他听。
刚刚回到香港时,许多人都惊讶于我的气色看起来竟那么好。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我自己都没感觉这么好过,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情绪上。然而我的喜悦并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人们就纷纷好奇我在印度住了那么久都干了些什么、我究竟是如何治好这不治之症的。可当我告诉他们我的阿育吠陀疗法之后,得到的反应几乎都是怀疑和担忧。这些人并非出于恶意,相反他们真心实意关心我、关心我的健康。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怀疑才会对我产生巨大的影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坚信癌症不可能靠这样的方式治愈,渐渐地我自己也产生了动摇。虽然嘴上还试图去解释、去说明,内心却感到疑虑和恐惧正潜行而来。
事后再看,当时我就该重回印度巩固治疗的效果。然而我却没有这样做。相反,在大家众口一词对我选择的疗法表示怀疑时,我也开始动摇,所以最终还是留在了香港。
我开始关注传统中医理论。在香港,中医药很盛行。但中医与阿育吠陀医学存在太多相互冲突的理论和观点,这让我十分困惑。比如阿育吠陀提倡人吃素,而中医却鼓励人吃肉,特别是猪肉。而在印度文化里,猪肉、牛肉等是最差的食物。
更要命的是,困惑之下我又转而求助西医的自然疗法。而这不仅让我陷入更深的困惑,更加深了我心里的恐慌。按照西医自然疗法的观点,糖和奶对癌症病人而言是绝对禁食品——它们甚至被认为会滋养癌细胞的生长。据我查阅到的自然疗法相关资料,糖会导致细胞变异。而阿育吠陀疗法恰恰认为奶是膳食中的必需品,糖和甜食是均衡饮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饮食的均衡应以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为基础。
于是乎我开始对一日三餐的饮食分外忧心,吃这也怕、吃那也怕。我已经搞不清什么食物对我有益、什么食物对我有害,因为每一医学流派所倡导的理论都各有不同,且相互冲突。对已然终日惶恐难安的我而言,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当恐惧卷土重来紧紧攫取我的心时,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健康状况江河日下而束手无策。
大部分时候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只允许生命中最亲密的几个人进入我的生活。我想把自己和现实世界隔离开来,以此逃避真相。我受不了人们看我的眼神和对我的态度。我的病情日甚一日恶化下去,可我不喜欢别人因此怜悯我,更不愿大家因此格外关照我,就好像我有哪里不正常或者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更令我不悦的是,周围一些印度同胞把我得癌归咎为因果报应,认为必定是我前生造了业、今生才要受苦。由于我本人也深信因果宿命之说,所以也开始疑心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坏事才遭到这样的报应。这就如同被送上了审判席,四顾无援,备感凄惶。
我不禁要在心底自问:假如这一切真是因为前世造下了孽,那今世的我能否补救?又该如何补救?这样的问题只能让我对现实的处境愈发感到束手无策。
与此同时,我表面上却还强撑着,装出勇敢无畏的样子。我嘻嘻哈哈地与人聊家常、开玩笑,哪怕有时候根本提不起精神这样做。不让任何人对我的境况感到担忧于我而言很重要。我不希望大家因我的病情而揪心难过,我始终把他人的心理感受和需求看得比自己的更重。于是很多人都称赞我有多么“勇敢”,说他们有多敬佩我对待疾病的乐观态度。还有不少人说我从来都是个开开心心、积极向上的乐天派——可天知道我内心并不如此!
丹尼是唯一真正了解我内心的人,而且很清楚周围人的态度对我的影响有多深。于是他渐渐开始在我身边架设起一道保护屏,尽量减少他人对我的干扰。在旁人面前,我总是要求自己装出积极乐观的样子,不愿让大家为我难受或担忧。但最终这种强作镇定和乐观的日子让我感到难以为继。我甚至不愿再接听电话,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谈病情,不愿再听别人建议我该如何对抗病魔,不愿一遍又一遍地去回答那些关心我的人没完没了的询问。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因为除了心理上的不适,我的身体也的确很虚弱了。呼吸越来越困难,手脚变得孱弱无力,甚至连抬头都很费劲。而旁人看我这副模样的眼神和关切的话语也困扰着我。我知道他们盯着我看并非出于鄙视或厌恶,更多的是因为好奇,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怜悯。当我发觉有人在注视我时,对方会仓皇地把目光移开,我能清晰感觉到他们的窘迫。而且我能够敏锐察觉到对方面部神情掩饰下的心理,因为在我没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看那些生病的人。他们为我感到难过。我理解这是人们看到病入膏肓的我的自然反应,我很抱歉自己的出现让他们感到难过和无助,因此下定决心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见人。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完全被闭锁在恐惧与绝望的黑暗角落里,生活圈子日益狭小。健康急遽恶化,时间转瞬流失。在我眼里,只要是没得癌症的人都是生活的幸运儿。我嫉妒任何一个我见到的健康人。他们的生活境遇是好是坏在我眼里无关紧要。我嫉妒的是他们没有遭遇癌症这个恶魔,后者是如此狂暴无情地掠夺了我的健康、我的思想乃至我的人生!
每天清晨我在一丝微茫的希望中醒来:也许今天一切都会开始好转。然而每天夜晚又以同样沉重的心情结束,比前一晚更加沮丧和绝望。
失去信念的我开始质疑自己苦苦挣扎不愿放弃的东西本身。它究竟有何意义?在痛苦与绝望的煎熬中,我看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而且这无谓的奋争已让我身心俱疲。我开始放任自流。我已做好准备承认自己抗癌失败。
这个时候我已经进出医院多次接受输血和其他治疗。回到家中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静养。我不能长时间外出或者行走。半个小时的活动就会让我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的体重掉得很快,而且持续低烧不退。
“您认为我的病情到了这个阶段还能好转吗?”有一天我突然对大夫发问,就在他刚刚给我做完常规病灶扫描检查后。
他回避了我的目光,答非所问道:“我叫护士来帮你穿衣。”他对我避而不谈的话是要留着与丹尼私下谈。
“目前我们已经无能为力。”等和丹尼走到外面医生才开口。他望着丹尼继续说,“最乐观地估计她还有大概三个月时间。最新的检查结果显示肿瘤的数量和大小都在不断增长,癌细胞正在迅速扩散到全身的淋巴系统。现在即使接受化疗也为时已晚——癌症到了这个阶段,病人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化疗的副作用。她太虚弱,任何治疗都只会加速身体机能的进一步衰退,最终加速死亡。我很抱歉要告诉你实情。”
尽管当时丹尼强作镇定,在我面前没有透露半点医生的话(好几个月后他才对我说出实情),我心底已经明白事态的严重。之前他就不怎么去上班了,而在医生谈话之后他就完全留在了家里。他似乎不愿也不敢离开我寸步。
有一天,我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死。”他答道。
“我知道呀,傻瓜。可我说的是我的病。我要是死了该怎么办?”我躺在床上问。
“那我就抓住你不让你死,直到你醒过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温柔地说。
此时距我最近一次看医生大约六周左右。当时的我呼吸已经很艰难,一刻也离不了氧气罩。我无法平卧,必须一直保持半躺的姿势,否则胸腹部的积液会让我窒息而死。只要我尝试平躺下来,我就会喘不上气直至窒息,所以帮我在床上翻身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我浑身上下都出现溃烂,太多的癌细胞侵蚀了我的肌体,我的皮肤开始破口渗出满是毒素的黏液。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一身大汗淋漓地从昏睡中醒来,衣服全部湿透——夜间盗汗是淋巴癌的常见症状。我的皮肤时常会瘙痒难忍,如同蚂蚁爬满全身。记得有天夜里我全身上下奇痒无比,我拼命地抓也无济于事。丹尼只得从冰箱拿出冰块封进塑料袋里,然后我俩就用这些冰袋摩擦我的腿、手臂和身体,以缓解皮肤的红肿痛痒。这样擦了很久才算是止住了痒。
大多数晚上我们都没法睡觉,这时的我完全依赖丹尼的照料。他对我的照料简直是细致入微,不用我开口就能想我所想、给我所需。他给我清洗创口,为我擦澡洗头。他夜以继日任劳任怨地照料我,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可我知道他做这一切绝非仅仅出于做丈夫的责任或者义务,而是发自内心地爱着我。
我的消化系统终于再也无法从我的日常饮食中吸收任何营养物质。我开始出现营养不良的症状。丹尼买来我爱吃的巧克力,妈妈亲手给我做好喜欢的饭菜,可我却毫无胃口。即使我强咽下一点东西,我的身体也吸收不了。由于长期卧床,全身的肌肉也开始萎缩。此时的我只能以轮椅代步,整个人看上去活像新闻图片中来自饥荒肆虐的国家的小难民。这时,我的身体不得不开始消耗自身肌肉中的蛋白质以维持运作,我瘦得皮包骨头,完全脱了形。我的头现在对我而言如同300磅重的杠铃,几乎无法从枕头上仰起来。
家里人还在坚持送我去医院做检查。可每次到那儿我都巴不得尽快逃回家。我觉得无论哪家医院都像座冷冰冰、病恹恹、死气沉沉的活人墓地,让已经病入膏肓的我更显病势沉重。所以我们请了一位专职护士居家陪护我。
在那些日子里,妈妈和丹尼守在我身边不离左右。到了夜晚丹尼更得合衣而坐随时守护。他要分分秒秒看着我,怕我出现呼吸骤停,怕我万一离开的时候身边无人。无数个夜晚我因为剧烈咳嗽而无法入眠,正是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才让我能够撑下去。与此同时,我能真切地感觉到他内心的煎熬,为此愈发难以忍受自己奄奄一息的病态。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要做出一副大无畏的气概,告诉家人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和苦。哪怕身心如堕炼狱般痛苦不堪,我也对他们说我感觉好极了。
我同样能感受到的还有妈妈的痛苦。我很清楚没有哪位母亲能受得了亲骨肉走在自己的前头,更别说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而漫长的病痛折磨中死去。
2006年2月1日的清晨,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状态比往常好很多。我又能开始注意身边的一事一物了。天看起来比平时蓝。世界看起来很美。尽管还是得坐轮椅,尽管还是摘不了氧气罩,我却以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与释怀离开了医院:时光静好,生活如常,我可以安心道别了。
没有我,世界依旧运转。我已无所牵挂。我说不清缘由,可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很长时间以来我还没这么愉快过。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我浑身疼痛,呼吸局促,于是上床休息。由于癌症晚期周身持续不断的疼痛,一天之中我几乎无法安睡片刻。所以护理在白天下班前会给我注射一针吗啡镇痛,让我能稍事休息。但那天的情形很特殊。我觉得一身轻松,满怀愉悦地松开了那曾经紧紧攥住生命不放的手。这么些日子以来,我好像被命运吊在悬崖绝壁的边上,我死死抠住崖壁不松手,奋力想要赢得一线渺茫的生机。我终于厌倦了这场注定会输的战争。现在,我已准备充分,放开曾经眷恋与不舍的一切。我感到自己正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2月2日这天,我没有睁开眼睛。我的脸浮肿得可怕。手脚四肢也是一样。丹尼看见我这副情形立即打电话给医生,医生让他赶紧送我去医院抢救。
而我,已经心甘情愿做好结束抗争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