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火速送往医院的途中,我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犹如梦境一般迷离,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到达医院时我已陷入昏迷,医生们神色凝重,对能否将我抢救回来似乎不抱什么希望。这家医院并不是我患病期间固定就诊的那家。事实上我之前接受治疗的地方是一家社区医疗机构,它类似于规模较大的诊所而非综合性的全科医院,可以按照医生的方案对我进行常规治疗,但并没配备急救设施与专业急救人员。我之所以坚持选择小型的社区医疗机构就诊就是因为它们不像大医院那么吓人——那些大医院真的让我很害怕。我的两个亲友——好友苏妮和丹尼的妹夫——都死在治疗癌症的大型专科医院里。
但是那天早上我昏迷不醒时,我的医生却在电话里叫丹尼赶紧送我去香港最大最先进的一家医院,那里才有专业急救队伍待命,和他一起对我进行抢救。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进大医院,第一次送急诊室抢救。
那位肿瘤大夫第一眼看见我时,表情就惊愕不已。
“您太太的心脏目前或许还在跳动,但人早就不行了,一切都为时已晚。”她对丹尼说。
她在说谁?我心里十分诧异。我一辈子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良好!为什么妈妈和丹尼一脸的恐惧和悲痛?好妈妈,请别哭。究竟是怎么啦?您是在为我哭吗?别哭、别哭!我感觉好极了,千真万确,亲爱的妈妈!
我以为自己是在大声说出这些话,但事实上我一个音也发不出。我已完全无法出声。
我想拥抱妈妈,安慰她,跟她解释我的感觉有多棒。可令我不解的是我动不了也说不出。为什么我的身体不听使唤了?为什么我只能躺在那里,软弱如泥、生气全无,而我想做的只是抱紧我深爱的丈夫与母亲,让他们相信我此刻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再也感受不到肉体的痛苦?
由于情况危急,这位大夫立即请来另一位有经验的肿瘤医生来帮助她。当我与死亡仅一线之隔时,反倒比正常情况下更为清晰地感知周遭发生的一切。我并未调动我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但却能明察秋毫洞悉身边的一切。仿佛忽然之间我就拥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官,更奇妙的是我似乎已经超越“感知”事物,而能以一己之身笼括周围的世界,就好像我在慢慢地、慢慢地与这个世界合二为一。
那位资深的肿瘤专家立即组织了一个抢救小组,把我推到放射科进行全身扫描。我注意到自己的头仍然被高高地搁在枕头上,就像这些天来在家里一样。这是因为——之前我也说过——如果我的头放平,整个人平卧下来的话,体内的积液就会倒灌进肺里,让我被自己的体液给呛死。
我身上还挂着便携式的氧气罐,当我被推进放射室时,他们把氧气罩从我脸上摘掉,把我抬起来,放在了核磁共振舱里。没过几秒钟,我就出现窒息,开始剧烈地咳嗽和痉挛。
“请别摘掉氧气面罩——她也不能平躺!求求你们,她呼吸不上来了!她已经窒息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在里面的!”我听见丹尼冲着医护人员们喊道。
“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放射科的某位大夫在说话,“别担心。我们会尽可能地小心。没有氧气她一次也可以坚持大约30秒。”
于是每隔30至40秒,放射科医生就把我从核磁共振舱里推出来一下,给我重新戴上氧气罩、让我吸点氧,再把我推进去。正因为如此,这次核磁共振成像做了很长时间。做完之后,他们直接把我推进了ICU病房。
由于丹尼再三坚持决不放弃抢救,急救人员的确尽其所能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躺在ICU病房里,医生和护士在我身边打针插管忙个不停,亲人们无助地守候在一旁心急如焚。
后来我的病床旁边拉起了一道厚厚的帘子,把我和两边的病人完全隔离开来。丹尼和妈妈也被挡在了这小小一方帷幕之外。
我注意到护士们依旧脚步匆匆地在我身边忙活,把氧气瓶和其他一堆仪器挂到我了无生气的身体上,开始静脉注射药物和葡萄糖。病床上方有一台监控仪,护士们给我插上仪器,以便时刻监视我的血压和心跳。他们从我的鼻孔插进一根管子,顺着食道探入胃里,这样就能把流质食物直接送到胃部。他们还给我上了呼吸机,把氧气压进我的鼻腔里。从鼻腔插胃管并探入食管时很困难,因此他们给我的喉咙喷了些东西使肌肉麻痹,然后才能顺利地完成插管。
我知道不时有人进来看我,他们是谁、他们在干什么,我都心知肚明。尽管双眼紧闭,我却能纤毫不差地捕捉到身旁、乃至更大范围内的一切细节。我的感知能力比我清醒时还要敏锐得多。我似乎有如神助般洞悉一切——不仅对周围的一动一静了若指掌,还能明镜似的照见他人的思想、他人的感受,就好像我能透视进每个人的内心。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由害怕到绝望再到无奈接受现实的心理全过程。
丹尼和妈妈看起来是多么的悲伤和恐惧。我又是多么希望他们能明白此刻我真的毫无痛苦了——真希望我能开口告诉他们。妈妈,请别为我哭泣!我很好!我还在这里。我还和您在一起!
我清清楚楚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虽然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同时发生、同时进行,但凡是我一念执着之处,就会立刻格外清晰地凸显出来。
“我找不到她的血管!”我听见某个护士对值班医生焦急地说。那声音里满是恐慌。“它们已经完全萎缩了。天哪,看看她的胳膊和腿!完全没有肉,完全是皮包骨。她的身体肯定很长时间都没吸收营养了。”我清晰记得这是个男人的声音——说话的是个男护士。
他的语气听上去完全绝望了。我当时就想,他已经认为我没救了,这也怨不得他。
“她的肺里全是积液。这样下去非窒息不可。我得给她肺部做导流,这样她至少能呼吸顺畅一点儿。”这是那位有经验的肿瘤大夫在说话。我“注视”着他们在我一动也不能动的身体上实施这样或那样的治疗手段——此时此刻,我的躯体似乎太小,根本装不下我的所感、所思、所想。
尽管抢救我的医生护士一刻也不怠慢地围在我身边忙碌,病房里充满紧张的气氛,我却还是能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丝不同的气息,仿佛他们已经接受回天乏术的事实,默认了抢救的徒劳。对周围的一丝一毫我都心如明镜、了如指掌,但这全然不依赖于任何身体感官。我只觉得如释重负,分外享受这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哦,上帝,这感觉妙不可言!整个人如此轻盈,如此自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从未感觉如此美好过!没有了针管导管的束缚,不需要轮椅来代步。我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到处走!连呼吸也变得如此畅快——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
我感觉自己与躺在病床上的那具生息全无的躯体毫无关系。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身体。它太渺小、太孱弱,根本无法承载我所经历的一切。现在的我自由如风,无拘无束,幸福无比!所有的病痛、愁苦、悲伤都离我远去。我已经彻底无所羁绊,我此生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从来没有!
过去四年,癌症肆意蹂躏着我的肉体,我仿佛沦为自己这一己之躯的囚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现在我终于解放了!自由的滋味让我如痴如醉!我浑身感觉轻如羽翼,天地之大尽可任我遨游……而这似乎并不出人意外。一切都感觉非常自然,就好像这才是感知世界的唯一的真实方式。我甚至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自己能够听见丹尼和医生在ICU病房外的谈话,那可是在大约四十英尺开外的走廊上。
“很遗憾我们为您太太做不了什么,穆贾尼先生。她的全身器官都已衰竭。淋巴系统里遍布柠檬大小的肿瘤,从颅腔到腹股沟,到处都有。她的脑部和肺部都出现了严重积水,皮肤持续溃烂,渗出有毒的脓液。看情形她连今晚都熬不过。”有位大夫对丹尼说,这人我之前从未见过。
我看到丹尼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真想大声对他喊出来:我很好,亲爱的——我很好!别为我担心,别听大夫的。他们说的根本不对!可我就是喊不出声来。一个字、一个音都发不出。丹尼当然听不见。
“我不想失去她,我不能就这样让她走!”丹尼说道。
我对自己的肉体毫无眷恋之情。可当我看到家人们围着病床上那个一动也不动的“我”悲恸欲绝的样子,心里却是万般不忍和不舍。看着丹尼因为要失去我而绝望心碎,我尤其不忍——多么希望我能帮他解脱这种折磨!
亲爱的,你听得到吗?请听我说,我想要你知道我现在真的很好!
然而,就在我对这生离死别的一幕投注情感的同时,又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向外拉扯着我,似乎前方有一幅更为宏阔的画卷在徐徐展开,那是生命更为伟大的蓝图。当我意识到生命中的一切都是按照这一宏大的蓝图在完美进行时,我发现自己对现实的留恋与牵挂渐渐淡去。
周围发生的一切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或眷恋。我开始注意到自己正渐渐与世界发生合体,物我之间已无间隙。我已和万事万物融合为一体。家人和医生们在说些什么,我字字句句都了然于胸,哪怕他们站在病房外,与病床上的“我”相距甚远。我“看”得到丹尼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感觉得到他内心的恐惧。在那一刻,我似乎已经变成了他。
与此同时,我突然间就“看到”千里之外我的哥哥阿努普正走上飞机,心急如焚地赶来看我。就在“看见”一脸焦虑的阿努普的一瞬间,我又再度被拉回到现实世界令人肝肠寸断的生离死别场景。
哦,那不是阿努普吗?!他在飞机上。可看上去为何如此焦虑不安?他是要来香港看我、和我道别!
那一刻我能感受到阿努普的所有焦虑与慌乱,我的心瞬间被那无法割舍的手足之情所淹没!
天啊,可怜的阿努普。他在为我担心难过,他想在我死前见我最后一面。别担心,阿努普。我会等着你来。你不要慌乱着急!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好哥哥!
我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他一下,让他放心我一切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伸出手却够不到他!
我就在这里,哥哥!
我清楚记得我多么不愿意病床上的那个“我”死在他赶到之前。我知道那会让他心碎不已,而我决不想让他经历这种痛苦!
然而就在我的内心被难舍难分的兄妹之情所占据,万分不忍哥哥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难过的同时,一股力量再度将我拉了出来。我发现自己又一次与世界融为一体,不再与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有任何关联。那更为宏阔的生命画卷又一次在我眼前展开,世间万物皆依其轨道分毫不差地在运转。
我仿佛已经完全融化,与整个世界浑然一体。这境界妙不可言,却并不令人感觉神异——实际上,我丝毫没觉得这一切有何奇特之处。对当时的我而言,它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身边发生的每件事及其细节我都清清楚楚,尽管现实中的我昏迷不醒,已是弥留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