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浅浅的茧。
记忆里的这双手,一直都是这样,布满从前骑马挽弓,而今浆洗劳作留下的痕迹,从不曾细滑柔腻,不像闺阁佳丽那般吹弹可破。从前,他总觉得遗憾,总觉得女子的手就该是红酥香软,不该如此粗糙。从前……他忽而垂眸一笑,无声叹息,驱散了脑中隐约浮出的散碎记忆,只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什么从前,再也没有从前了。
姚娘不语,任他牵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
听得李果儿雀跃的呼声,“虎头,罗大叔……咦,罗二叔也来啦!”
门口传来汉子憨厚的笑声,“先生在家吗?”
说话间,脚步声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拢了拢鬓发,转身,便见虎头被他爹拽着进来,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汉子,相貌与虎头他爹甚是相似,两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绸缎。
院子里晒满了书,几乎无处落脚,姚娘忙请客人进屋里坐。
虎头他爹却只站在院内,搓着手,道:“先生,俺今儿是领着虎头来谢谢您的……”
这粗豪汉子,不善言谈,每次见了先生都恭敬异常,今天更显得格外局促。
“罗大哥这是什么话,承蒙你多方关照,何需如此客气。”姚娘笑道。
先生却也不多言,只微微点头,脸色有些冷淡。
虎头也一反常态,别扭地躲在他爹背后,垮着脸,气鼓鼓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壮年汉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罗二,这些年多谢先生为虎头费心了。”
“这是我家二弟,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跑买卖,昨日刚到家,落了脚才来拜望先生。”罗大诚惶诚恐地赔笑。罗二面有风霜,神态举止却比山里人多一分精明爽朗,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对先生亦是恭敬有礼。
“不必多礼。”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还礼。
姚娘看了看先生,对罗家兄弟笑道:“我听果儿说了,罗二哥这次回乡来,可是要领虎头去城里做学徒?”
“确有这打算。”罗二点头,看了虎头一眼,喟然道,“这孩子自小没娘,生性又顽劣,全赖这几年跟着先生学会读书识字,大哥便想叫他跟着我,到外头去看看。我想也是,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如今世道越来越好,民生太平,不若从前那般乱世,指不定这孩子出去了,还能打拼出点儿造化……”
先生眉头微皱,并不说话,目光自罗二脸上淡淡扫过。
罗二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原先满腹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着先生念书!”虎头突然开口,打破了大人之间的尴尬。
先生侧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姚娘望着虎头,笑容温柔,叹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头低下头去不说话。
罗大又开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错事,惹先生不快,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
罗二只觉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无处遁形。
“虎头还不到十岁,往后出去了,时时记得念书,不可荒废了。”姚娘俯身替虎头抚平衣角,心中确是不舍。
先生背转身,默然向外,看着院子里的书怔怔出神。
姚娘无奈,对罗家兄弟歉然一笑。
先生却淡淡开口了。
“外边世道,果真很好?”
罗二见先生开口,反而松一口气,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当今圣上开国以来,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兵役,在边荒离乱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当年离家逃难的人,如今大多还乡安居,勤于耕种,世道一年好过一年。”
先生背着身,仍不说话。
罗二看了看姚娘,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道:“从前寒家子弟除了投军打仗,再无出头之路,如今圣上在各地设了长秋寺,选拔寒庶贤能,好些贫家子弟都被选入京师去了……”
罗大听得似懂非懂,兴奋且迷惘地问道:“长秋寺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寺庙吗,将人选去岂不是要做和尚?”
“当然不是做和尚。”罗二啼笑皆非,却也摇头说不出为什么叫“长秋寺”。
却听先生淡淡负手,低声道:“长秋,是汉代皇后的宫名,用以名官,称其官署为长秋寺。寺监即是中宫近侍官,亦是帝后亲信之人,宣达旨意,部署事务。”
罗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罗二叹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丝辛涩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确实不错。”
罗二没有听明白,只知先生说不错,颇有赞许之意,顿时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直从圣上开国,讲到北蛮降服,又说江夏王归朝之际如何盛况空前。他并未到过京师,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从旁人口中辗转听来,越发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讲得有如谪仙下凡。
直把罗大、虎头与李果儿听得目瞪口呆。
罗二讲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将手一拍,扬眉道:“那江夏王归朝之后,即被拜为太傅。”
“什么是太傅?”李果儿打断他。
“就是太子的师傅,教殿下念书的先生。”罗二说着,望向负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么?”虎头愣愣问道。
罗二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被姚娘笑着打断,“好了,好了,这些话说起来三天三夜也没完。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个便饭。”
罗家兄弟忙要推辞,姚娘却不由分说地拉了虎头和李果儿去帮忙做饭。
先生也微笑着挽留,神色和悦许多,不若方才冷淡。
罗二见谦辞不得,忙拿出包裹好的绸缎,双手奉上,“这是我们兄弟的微末心意,感谢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导照拂,东西虽粗陋些,还望娘子不弃。”
姚娘不肯收,让他拿回去给虎头裁件新衣。
罗二也笑,“娘子莫要嫌弃,这两块缎子确是简素了些,只是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不能穿戴红绿,也只得如此……”
姚娘一呆,“国丧?”
“是啊,国丧才半年,未满服孝之期。”罗二解释道,“山里偏远,不通音讯,国丧这般大事也未能传来村里,难怪二位不知了。”
见姚娘神色怔忪,罗二方要解释,却听先生骤然开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罗二摇头,“太皇太后早几年就薨了。”
姚娘的语声骤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罗二叹道,“人说红颜薄命,想不到贵为国母……”
他的话音未尽,却听身后哐当一声——先生原本负手立在窗下,背后堆了满满一架还未整理的书,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积满落尘的旧书本,凌乱散落了一地,微尘直呛人鼻端。
屋子大门正开着,恰卷过一阵风,吹得满地书册哗哗乱翻。
不知是夹在什么书里的一叠旧稿,散跌了出来,被风吹得漫空扬起,白纸墨痕,四散翻飞。
李果儿反应最快,叫了声哎呀,忙奔过去拾捡。
那些泛黄的旧纸张,轻薄异常,随风翻卷,扑打着飘出门外,越发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罗二回过神来,见满地零乱,忙招呼虎头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这张飘进井里了……”李果儿在院子里急得大叫。
回头,却见青衫单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地望着眼前凌乱飞舞的纸片,眼底空茫一片。罗二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向远处,越过院墙,越过藩篱,越过天边流云……辰巳交替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白花花的耀人眼目。
先生的脸,被这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复盘旋回响着“敬懿皇后”四个字……怎么都不像是真的,犹疑身在梦中,醒过神来,眼前还是方才的景象,满地书册散乱,白纸凌乱飞舞……一页纸,打着旋儿,轻飘飘地擦过她鬓旁,飘落在对面那人脚前。
他仍痴痴地僵立着,对眼前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姚娘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俯身,伸手去捡面前那页纸。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却颤颤巍巍,几次都抓不住那泛黄的一页纸。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张纸。
他拾了个空,伸出的手就那么悬空顿住,忘了收回。
姚娘将纸放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他的手一颤,纸又飘落在地。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径直攀了门框,缓缓站起,迈步朝外走去。
“先生!”罗二茫然唤他。
他头也不回,脚下似有些虚浮,迈出门时,身子踉跄一晃。
罗二忙要去扶,却听姚娘幽幽道:“别去。”
回头,见姚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然,噙了幽幽一丝笑,“别再扰他。”
愣在一旁的虎头与罗大,这才回过神来。
罗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说错了什么,窘急得涨红了脸。
虎头蹲身拾起那张纸,怯怯地递给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转眸看虎头,展颜一笑,“我怎会哭……”
话音未落,她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
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细弱,还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后所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