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的构图还体现在画面景物的比例和形状上。在魏晋时期,中国绘画的理论家便提出了“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万里之回”的透视比例。唐代诗人、画家王维《山水诀》有“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凡画林木,远者疏平,近者高密”的说法,概括论述了近大远小、近高远低的透视原理和近清楚、远模糊的虚实关系。此外,我国传统绘画中还有一些规律性的构图经验,比如所谓“画马三块瓦,画鸟两个蛋”,意思是说画马可用三个瓦形即长方形概括马的头、颈、身,画鸟可用两个蛋形概括鸟的身与头;在画人时有“立七坐五蹲三半”的说法,因为人体的高度通常为7个到7.5个人头高,所以在画人时,不同的姿势要有不同的比例;另外,画树要“树分四枝”,画石要“石分三面”等等。这些都表明了古人在作画时的构图智慧。在中国画的构图中,还有一种十分重要的手法,那就是所谓“计白当黑”,即在构图中大胆地省略景物的某些局部,留出空白,也就是所谓“留素底”。这个画中空白是画面艺术形象的重要构成部分,它虽无实象,却在实景衬托下产生形象,没有着墨之处却好似笔墨已到,因此叫做“计白当黑”。“计白当黑”能产生出虚实结合的审美效果,能够促进画面构图的和谐。在空白处虽无形却胜有形,这种形隐含在观赏者的联想和想象之中。比如远景山水画中的远景全留空白,仅有数帆,但让人觉得天水一色,浩渺无际,意境深远,给观者带来无穷的想象。显然,这里的空白是人的心理空间。我们前面提到的“马一角”和“夏半边”就最善于给画面“留白”。夏的画只写山之一角,水之一涯,远景简淡清旷,近景凝重精整,对比强烈,至于其他景物则精简到不能再精简。画面留有大片空白,以表现空旷渺漠的气氛,似乎是空白、是虚,实际上却虚中有实,以虚代实,给人以丰富想象的余地。如《山水十二景》中“烟堤晚泊”一段,远处江边山径曲折,荷担乡民匆匆赶着归途,掩映在暮色中;近处山坡树石,浓笔淋漓,与空白的江面、远处苍茫隐约的树色城楼对比强烈,相映成趣,更显出背光中黄昏景致的特色。
“计白当墨”以虚白衬实景,虚实相生,使绘画语言更加精练,言简意深;从画面的意境来看,空白处能“空纳万境”,这个空处就是气韵往来之处,气韵的往来使物象呈现出无限的生命力,正是画之生命所在,也是幽深莫测、奥妙无穷之意境所在。清人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总体来讲,中国画的构图讲究立意定景,要求在画面上“远取其势,近取其质”,根据画面结构的需要,运用呼应、藏露、繁简、虚实等对立统一的法则来布置景物,并巧妙地处理画面空白,使无画处皆成妙境。在平面中创造深远境界,在有限中制造无限意趣,体现了我们民族博大精深的精神气质,这与西方画家只描绘视觉范围内的有限景物是根本不同的。
最后还需指出,中国画的构图还是诗、书、画、印四种艺术的完美组合,这是世界绘画史上绝无仅有的艺术样式。中国画作为线条的艺术,从它产生以来就与书法有不解之缘,书与画同根同源,历代画家以书法入画法,书法的功力决定画法之高低,工画者必工书,所以大画家亦多为大书家。从宋代开始,人们将题跋与诗文写在画面上,用诗的形式把画面中的气韵、精神、格调表达出来,以表画之未尽之意。如清人方薰所说:“画之不足,题诗以发之。”这样在一幅画中,诗与画相映成趣,画面充满诗情画意。正如苏东坡所云:“诗画本一律。”画中有诗,画就有了生命,更有了意境。相对于诗书画的结合,印章出现的较晚。在宋代时,画面上并不必然出现印章,而是时有时无,到了元代,画面上即书写名字又加盖印章,印章的篆刻文字进一步阐发画的意境和画家的思想情感。这样,在一幅典雅素净的画中加盖一方朱印,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既起到平衡和补整体构图之缺的作用,又令画面顿生神气,格外增色。诗、书、画、印被称做“国画四绝”,它们的完美融合丰富了中国画的文化和艺术意蕴,使之在厚重的精神韵味中达到空前的和谐之美的境界。
意象之和谐
和西洋画一样,中国画自然也要描物绘景,用画笔表现外在于我们的世界。但是你会很容易发现,中国画所画的东西与实物并不十分相像,并不逼真,而西洋画则恰恰相反,人与物都以逼真肖似见长。这是因为,西洋画追求的是再现形象,中国画追求的则是表现意象。所谓意象,它所侧重的不在于“象”,而在于“意”,或者说,它要表达的正是老子所谓“无象之象”。所以在中国画中不仅有形象,更多的则是意境。“形”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意”则在主观情感,在精神。“形”在中国画里是次要的,它要为“神”、为“意”服务,东晋画家顾恺之早就提出“以形写神”的观点,而谢赫在这方面的表述是“应物象形”。在这些理论的基础上,中国画越来越追求一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感觉,它最为关心的是如何以绘画“表情达意”。因此我们通常说,中国画是写意的。
中国画不像西方传统绘画那样,先找好了题材,再找模特儿照着画,这样做出来的画,虽然也可以形神兼备,但其“神”总局限于对象的姿态、神态,不能超越对象的限制而获得足够的“意境”。中国画全在于画家对万物的体验,它依循人的生命节奏,以自由和谐的形式,表达出画家最为深邃的意趣,因此,像与不像,便成了次要问题。或者说中国画像的是“意”,而不是“物”。宗白华说:“中国画法不全是具体物象的刻画,而倾向抽象的笔墨表达人格心情与意境。”的确,中国画家们最重视在“立意”上下功夫,王维认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张彦远也说:“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
意象、意境是中国画的灵魂。画家们若想得“意”忘“形”,就要在作画之前有充分的生活积累,勤于观察自然、观察生活,达到物即我、我即物状态,此时,画家胸中才能形成情意与景物相融的意象,正如常言所说,中国山水画家“不行万里,无以作画”。五代时期的荆浩,曾到太行山画松树,他“写松万本”,始得其凌霜傲雪之姿;清代的石涛,饱览名山大川,“搜尽奇峰打草稿”,才形成自己苍郁恣肆的独特画风,他自许“漫将一砚梨花雨,泼湿黄山几段云”。与山水画家们相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北宋的李伯时为了画好马,在马厩里仔细观察,专心致志,不分晨昏,不顾和人讲话,当时的人称赞他:“下笔生马如破竹”;南宋画家曾无疑擅长画草虫,他将草虫放在笼子里趴在旁边仔细观察,至下笔时“不知我为草虫也,草虫之为我也”。可见,中国画家写“意”不仅强调“意在笔先”,并且这个“意”也不是随意刻画,而是有丰厚的现实生活基础的,画家们既强调客观事实,又不受客观对象的限制,是“遗貌传神”。在动笔之前,必然先做到“全马在胸”、“胸有成竹”、“胸有丘壑”,然后在情感勃发之时,挥毫泼墨,“追出胸中之画”。吴道子之所以一日之内画成嘉陵江三百里风景,正是因为画之“意象”早已在胸中积蓄、酝酿成熟,呼之欲出。“表情达意”的中国画,自然要以灵动的笔墨、简明概括的线条,将心中“意象”一挥而就,哪能精工细笔,慢慢添改?正如苏轼所说,画竹岂能“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
因此,中国画必然是简明、抽象,具有高度概括性的。面对作为题材的自然形象,要求画家们大胆处理,大胆取舍。在画面中,舍弃不必要的细节,做到景愈少而“意”愈深,以少胜多,以有限表现无限。如八大山人画花鸟,郑板桥画竹,齐白石画虾,常只寥寥数笔,却是境大意深。
中国画追求意象的和谐,实质上是追求人的内心感受与外在自然的和谐,体现着人突破客观自然的制约而与其融为一体的渴望。因此,中国画中“感受”多而“自然”少,它往往具有极强的主观性和变化性,又总是显得“不合常理”。如郑板桥画竹,“其实胸中之竹,并非眼中之竹也。因而研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最终完成的作品,并非胸中酝酿之意象,更非眼中看到的实物,可见意象是如何变幻莫测的,正如人的感觉一般。同样是画竹子,苏轼则另有不同的创建,他把竹子画成红色的。苏轼生平爱竹,他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苏轼在任杭州通判的时候,一次坐于堂上,一时画兴勃发,而书案上没有墨,只有朱砂,于是随手拿朱砂当墨画起竹来。后来人家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苏轼答曰:“世间无墨竹,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苏轼画朱竹,正体现了他不重形似的绘画主张,这同时也是中国画注重意象而不拘泥于“常理”的又一表现。用墨画竹本是写意,用朱砂来画只是体现另一种意趣而已。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唐代诗人画家王维身上,据传王维曾画过一幅《袁安卧雪图》。图中的雪地里有一棵碧绿的芭蕉。但是,芭蕉这种植物,怎么能在冰雪严寒中生长呢?怎么可能有“雪里芭蕉”呢?于是,就有人批评王维违反常理。殊不知画家正是以这种非自然的方式来表达意趣情感的。不过也有人理解王维的画法,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就说:“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信成,造理入神,迥得天意。”
中国画对和谐意象的艺术追求深受文人士大夫的青睐。唐宋以来,文人们越来越多地在绘画中寄寓精神感受、理趣哲思。因此他们并不苛求绘画的自然合理性,不以描绘眼前所见的景物为满足,而是依据自己的想象力,去表达对自然的全面感受,对社会人生及人格精神的理解。文人画家们喜画松、竹、梅、兰、菊,并赋予其人格力量。“梅兰竹菊”被誉为君子,而由于“松的坚贞,竹的顽强,梅的傲骨”,此三者又被称为“岁寒三友”。山水林木同样寓含人性的力量,山中有仁义,水中有智慧。总之,中国画的画物实则为画人,写形实则为写意。所以我们在中国画中看不到西方静物画中的那种无生命的质量感、空间感,而总是用一些似像非像、深得神韵的形象来创造开阔的画外意象。这样的绘画需要人去体悟,需要用心、用感情去观赏,而不是用眼睛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