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说快也快,在一次半夜紧急集合号也没吹的情况下,军训要结束了。那些成天提心吊胆穿着衣服觉也睡不踏实的学生还有些遗憾,有种受骗的感觉,此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去后脱光了好好睡一觉。
其实半夜没吹号的原因很简单:连长和教官他们也困,吓唬吓唬学生得了。
虽然对教官和部队的规矩满腹怨言,但学生们还是和教官结下了深厚的各种感情。这就是人和动物都具备的特征:在一起久了,便不愿分开。所以很多夫妻外面都各自有人了,婚还是离不了。
散伙前夜,连长给小教官们开会:“你们可以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要认清自己,你们为什么来当兵,而没有去上大学,希望你们别忘了本,知道自己和他们的距离。”
离开部队当天,学生们上了车,连长和小教官们在车下站成笔直的一溜儿,欢送学生。当第一辆车启动的时候,连长带领小教官们敬起军礼。顿时,学生们泪如雨下,回敬军礼。
这是人生的一次短暂相遇,生命本无交集的两伙人,因为某种原因,于这一时刻,在这一特定地点,相聚又分离。冥冥之中,缘聚缘散的种子已经种下。
吴萍已泣不成声,打开车窗,冲下面那个送猪蹄的小教官喊着:“别听连长的,给我写信!”
还是来时的那些车,又一辆辆地把学生们接回学校。训练基地又安静了,而小教官和个别学生的心,却起伏了。
回到学校,大学生活正式开始。每天绕着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操场这几个地方转,转转就觉得没意思了。邹飞在心里问自己:除了这些地方,你还想去哪儿啊?他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也不想去哪儿,可就是觉得没劲。
一周后,邹飞把所有课都上了一遍,开始对大学失望了。
第一学期开的课有大学英语、高等数学、画法几何、计算机基础、毛泽东思想概论、普通化学、普通物理。拿到课表的时候,单看这些课程的名称,觉得挺牛叉,不愧是大学的课程,听着就跟中学的课程不那么一样,让人很有学的欲望。可是学起来才发现,一点儿意思没有,更没有一点儿意义——对邹飞而言是这样,但对别人,对那些人生里需要这些知识的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如果对自己能驾驭的事物失去兴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糊弄过去了,不算太痛苦,但对驾驭不了却还需要去掌握的事物没了兴趣,那就痛苦了。
说来也奇怪,那些经过高三训练而变得熟悉的英语单词和语法,经过一个暑假,现在却陌生了。看来高三那种填鸭式的教育方法,确实能对人起作用,就像打了兴奋剂,可是这劲儿过了,又他妈完蛋了。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邹飞身上,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此生英语的最高水平就是在高三,如果高考考完英语,直接去考四级,比玩了一个暑假,再跟大学里学两年更容易通过。
还有数学。上到高三,邹飞以为这辈子不用再学数学了,现有的数学知识足够做买卖、打家具、捏橡皮泥、日后辅导孩子等日常所需了,也没什么可学的了,但没想到上了大学还有高等数学需要学,难道以前学的数学都是低等的?厚厚一本书,三百多页,要一个学期学完,抛开内容不说,就是随便翻翻,满页都是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随意组合一下,就是一道难题。而且听说,这仅仅是高等数学(Ⅰ)的课程,下半年还会开设高等数学(Ⅱ)的课程,大二以后还会有概率论、线性代数等课程——邹飞是真想骂那些发明这些知识的人。
再说说画法几何,拿到书前,邹飞以为这是数学课或美术课。如果是数学课,他就更想骂街了,学校要开几门数学课把学生折腾疯了他们才高兴啊!如果是美术课,那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被创作规律所限就不是艺术,人生几何管管就算了,还得操心画法几何,累不累啊!
特别是拿到这门课的书以后,一看前言,邹飞彻底颓了——
本书主要知识点涉及正投影、轴测投影、投影图中阴影、透视投影及标高投影等,其中正投影中包括点、直线、平面、直线与平面、平面与平面的相对位置、投影变换、平面立体、曲面立体及立体相交等内容……
把这些方向、结构想得再透彻有什么用,自己内心的那多个面怎么不好好想想啊,难道我费劲巴拉地考上大学就是为了来学这些东西的吗——邹飞终于骂人了:操他大爷的!
后来当他明白更多事情的时候,意识到这些东西确实是作为这个专业的学生应该而且必须学的。学校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上错专业了。
但是那时候他不会这么想,只觉得大学像座坟墓,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见不到阳光,只有黑暗和潮湿,让人生锈、长毛。大学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了,究竟应该什么样他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大学怎么样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这个样。
上课第二周的周日晚上,邹飞决定放弃学习了。是高数作业让他动了这个念头,当他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从家回到学校,要来尚清华的作业准备抄完周一一早交上去的时候,他发现尚清华竟然写了十多页。
“你非得一步一步写啊,能省略和跳过去的步骤,可以不写,还省本儿。”邹飞打开自己的空白作业本准备抄,“这又不是写作文,比谁写得多。”
“我已经能省则省了,别人都写了二十页。”尚清华预习着明天的课程。
“你说你歇会儿多好,老捧本书干吗啊!”邹飞找了根儿好使的笔抄了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尚清华翻了一页书。
当抄到第三页的时候,邹飞的手已经酸了,问尚清华:“我抄作业都觉得累,你写作业不累啊?”
“累!”尚清华坚定地说,“那也得写啊!”
又抄了两页,邹飞碰到一个看不清楚的符号,问尚清华是什么,尚清华拿过作业本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翻了翻书,然后惊恐道:“坏了,有两道题我忘写了,才发现。”
尚清华拿过作业本,赶紧补上。过了二十分钟,邹飞看尚清华还在写,问他还有多少,尚清华以科学的态度估算道:“这道题再有五分钟就写完,第二道题可能要二十分钟吧。”
这时邹飞看了看尚清华的作业本,已经只剩最后几页了。
开学才一周,作业本就要用完了,还有什么比上大学更恐怖的?
这时罗西和范文强洗完澡回来,进门就管尚清华要作业,一个说:“把英语留的汉译英给我抄抄。”另一个说:“普物作业我放你床上了,把你画的那图再给我看看。”
邹飞顿时崩溃了。
在一旁喝着茶的老谢不慌不忙道:“幸好我有病。”然后拿出收音机,戴上耳机,开始收听每晚由老中医做嘉宾的养生保健节目。
从这一刻起,邹飞确立了上大学以来的第一个志向:既然我做不成病学生,那就做一个坏学生吧!
于是,一些高中时期必备的东西在邹飞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铅笔盒、书包等。并不是邹飞把它们扔了,而是觉得用不上了,便放置一旁,等他发现自己铅笔盒和书包都没了的时候,已经是大二了。
说说邹飞对学习的态度。这真有点儿难,因为他对学习没什么态度。该学了,就学学,可以不学了,便立即不学。他没有将来在学术上出人头地的想法,又出于自尊心,不想成为一个成绩垫底的学生,那样会被人瞧不起,认为脑子笨之类的,有几个少年愿意别人对自己如此评价呢,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中下游和中上游之间徘徊。
邹飞这种对学习不抵抗也不配合的态度,是受家庭的影响。家里没有做学术研究的,父亲是工会干事,业余爱好下棋喂鸟;母亲是会计,业余爱好养鱼养花。两人都属工人阶级,自然邹飞没有沾染到知识分子的酸腐劲儿,也没有渴望在某方面出人头地的远大志向。他跟大部分北京孩子一样,从小过的是城市生活,离奢华还差得远,但也没怎么吃过生活的苦,命运没有糟糕到非得改变的地步,所以只要眼巴前儿活高兴了,那就能活得高高兴兴,很多北京人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父母对他也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他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如果长大了还知道孝顺,他们就更满足了。
而那些跟知识死磕的学生,往往是两种人:一种是受家里人影响,从骨子里热爱知识,什么都不图,就为了和知识亲近;另一种是山里的学生,他们不愿过父辈的生活,厌恶土地,必须靠知识改变生活空间,靠知识改变命运。所以这两种人的成绩都在上游。
还有一种人,就是垫底的那些人,他们垫底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并不想垫底,但没办法,垫底是他们的命运。
学校自动把人划分了三个层次,到了社会上,也是如此。
邹飞的态度,决定了他只能考进这所二流的大学,但是二流学校并不一定都是二流的学生,很多一流的学生在考场上马失前蹄,奔着清华北大去的,结果掉进这所二流学校。比如尚清华,从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对他寄予的厚望。不知道考到这里,父母是否会把他这个名字改了,比如叫尚不成清华,也不知道本校校长在得知自己学校有个学生叫尚清华后,是否会狠下决心加强学校的建设,争取让尚清华在给下一代取名的时候,一定把自己的学校考虑进去。
以上邹飞对学习的态度,仅限于大学开课一周之前。
其实他可以把这种态度延续到大学毕业,他也想这样,可是力不从心。中学的课程,平时落下了,考试前抓点儿紧就补上了,可大学不行,内容太多了,一个学期学的,比高中三年学的都多。为了能上一个丰富多彩的大学,邹飞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垫底。他说服自己:有所得必有所失。再说也没失去什么,就是考试的时候多费点儿心,都上大学了,谁还把排名看得那么重,除了决定奖学金给谁的老师。
人一旦想对某件事凑合了,就能发挥出超过想把这件事干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别的同学也抄作业,但邹飞抄作业不全抄,每次都故意少抄几道题,因此能省不少事儿,而又不至于被老师说没完成作业。毛概课交论文,需要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个没法抄了,邹飞仍有办法,他骑着自行车去别的大学找来高中同学的论文抄,路上的时间足够写三篇论文的了,邹飞这样给自己开脱:正好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同学。
由此可以看出,人在如何犯懒上的勤奋,比真想勤奋更勤奋。
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在于甭管靠不靠谱的事儿都要做。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哪知道什么叫靠谱,只要是好玩或者新鲜的事儿,他们就干。
不知道谁发起了去敬老院献爱心的活动,周三下午没课,全班被组织去慰问孤寡老人,陈志国让大家带上抹布和扫帚,还要给敬老院打扫卫生,并叮嘱女生们带上梳子,给老太太梳梳头。
邹飞问用不用带上小刀,给老头儿们修修脚,或者带上二锅头,跟老头儿们交交心。陈志国说第一次不用走得太近,看看反应,回头再说。邹飞不明白陈志国说的是什么反应,看他那积极劲儿上,就知道这活动是他张罗的,估计事后他又得去系里邀功,反正他不是那种真有爱心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嫌宿舍楼门口的那几只流浪猫挡他路了,每次进出都抬腿给人家一脚。
敬老院就在学校操场的墙外,绕到西门,十分钟就走到了。当这群学生热情澎湃地走进养老院后才发现,老头儿老太太们并没有摆出欢迎的架势。
“昨天刚来过一拨学生。”院长这样解释道。
可能因为守着学校,净被想象力有限又想做点儿公益行为的大学生骚扰了,老人们竟然纷纷让自己忙碌起来,腾不出工夫答理这帮学生。有的人去浇花,有的人去练书法,有的人开始听广播,找不到事儿做的人索性上床睡觉,总之,就是不配合学生的慰问。
带着爱心而来的学生没地儿排泄过剩的热情,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劳动,干起活儿来,有的开始给花园翻土,有的扫院子,有的擦地。邹飞带来一块抹布,本想擦玻璃,掏出来一看,玻璃已经比抹布干净了,便扔了抹布,在后院挨着一个听广播的老头儿坐下,晒起了太阳。
广播里正放着马三立的相声,说的是《逗你玩》,不是第一次听了,最后邹飞和老头儿还是被逗笑了。
“你也是学生?”老头儿看了邹飞一眼,好像才发现他似的。
“我不像学生吗?”邹飞真担心自己被老头儿看成是敬老院里的同伴。
“你们大学生太自以为是了。”老头儿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学生怎么了?”邹飞想试试老头儿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们不好好上课,老往这跑什么啊?”老头儿很不满。
“是够讨厌的。”邹飞不得不承认。
“院长说你们怕我们孤独,特意来慰问我们,你们真这么觉得吗?”老头儿关了收音机。
“可能他们这么觉得吧。”这时候陈志国正好端着一盆脏水从两人的面前经过,邹飞指着陈志国对老头儿说,“特别是他,反正我没这么觉得。”
“他肯定是自己孤独,才会认为别人也孤独。”老头儿说,“很多人把自己的想法想当然地安在别人身上,这跟在心里把人家强暴了没什么区别。”
邹飞觉得老头儿的话有点儿道理,这是他上大学以来听过的第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老头儿继续说着:“其实不来人我还不孤独,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独。”
“我们一会儿就走。”邹飞被说得有些汗颜。
“你们走了,别人还会来。”老头儿无奈地说着。
“看来敬老院选址的时候,一定不能选在学校旁边。”邹飞看到老头儿的怀里抱着本书,“您那书能给我看看吗?”
“昨天一个学生落这儿的。”老头儿把书给了邹飞。
是一本诗集,作者是个没名的外国人,翻开书,扉页盖着学校图书馆的章。邹飞随便翻到一页,读了一段,发觉心里竟然起波澜了。包括中学时候学的唐诗在内,这是邹飞第一次觉得自己把诗看懂。
“这书我能借走看几天吗?”邹飞觉得这种书还是一个人躺床上看更有感觉。
“你想着给拿回来。”老头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把你是哪个班的写上面,要是人家回来找书,我让他找你去。”
邹飞接过本:“我把宿舍电话也写上面了。”
这时候陈志国拿个本跑过来,要做调查:“请问爷爷,您高寿了?”
“不高不寿,七十四。”
“家人知道您在这儿吗?”
“不知道。”
“您还有家人的消息吗?”
“废话,我们家就在海淀,坐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要是想我孙子了,或者觉得他们需要我了,就回去看看他们。”
“您既然有家,为什么还上这儿来啊?”陈志国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来这儿就为图个清静,你们再这么没完没了的,我就回家了!”老头儿生气了,起身拿着收音机走了,留给陈志国一句,“想安静地听个相声怎么就这么难啊!”
陈志国愣在原地。
“怎么着,用我帮你把调查做完吗,我高寿十八了。”邹飞说。
陈志国缓过神,递上本:“你帮我在这底下签个字得了。”
“签我名?”
“签你名有什么用啊,签刚才那老头儿的名。”
“我又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随便起个名字吧,或者就签你爷爷的名字。”
“我还是签你大爷的名字吧!”
“也行。”陈志国把他大爷的名字告诉了邹飞。
邹飞在受访者后面签了字:“其实你可以自己签。”
“那老师就认出来了。”
“这玩意儿还给老师看?干什么?”
“不干什么。”陈志国合上本走了。
学生干部的很多行为是群众们难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