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丝柔和的亮光,过窗棂射进病房,夜的余温在一片宁静的气息中消散着。
林巧稚在病床上翻了个身,笑眯眯地睁开了眼睛说:“好了,好了,又是一个胖娃娃生下来了,你们看,他长得多俊呀!”
这是她重病复发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时常发出的呓语。
守在病床旁边的邓秘书和特护听到声音后,互相对视了一下,连忙俯身凑到她的跟前,仔细地打量这位从梦中苏醒过来的慈祥的老人。虽然她面庞消瘦苍白,眼窝和双颊深陷,但是那永远闪动着亮光的眼睛和眼角上细腻柔和的皱纹,还有那开阔光亮的前额,却永远给人一种温和、慈祥、欣慰的感觉。那深邃的思想和炽热的感情都蕴藏在她眉宇之间,让人一眼似乎就看到她胸膛里跳动着的那颗赤诚的心。眼前,喜悦的感情又从她眼角里流溢出来了,那些光波射到哪里,那里都会产生共鸣。
邓秘书心头热乎乎的,一颗泪珠滚落下来,但她尽量克制住内心的感情,做出一副同样愉快的笑脸凑过来说:“林主任,您又来参加助产了?”
林巧稚高兴地点了点头,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今天挺顺利,一连接生了六个婴儿。六个,都是白胖胖的,真招人喜爱!你都看见了吧?”
邓秘书轻声回答说:“都看见了,真是讨人喜欢的孩子!林大夫,我来给您洗洗手吧!”
林巧稚抬眼望了望她,露出满意的神情。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强撑着要把那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伸给邓秘书,嘴里喃喃地说:“暖,你给我洗吧!我太累了,太累了,我要休息去了!”说着,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邓秘书捧起林大夫那双手,轻轻地为她按摩着。泪珠又止不住簌簌地滚落下来。
在林巧稚病情稳定、精神好转的时候,邓秘书曾经好奇地问过:“林主任,您这双手接生过多少孩子?”
林巧稚望着布满青筋、皱纹的手,凝神默想了老半天,然后深沉地说:“有几万个吧!”
一双手,把几万个小生命接到人世间来,这该是多么大的奇迹呀!后来有人写诗专门称赞她这双手,说:“孩提千万经匠手”,“为中华妙手接生五万婴”。
林巧稚自从一九七八年在北欧四国访问期间突然病倒在英国之后,回国就住进了协和医院。经过半年左右的治疗,没有痊愈就急着出院,投身到紧张火热的工作中去了。她编书看稿子,会诊疑难病症,接见来访客人,出席各种会议。一个年富力强的健康人都难以胜任的繁重工作,她都承担下来了。她一直相信自己的生命是不会衰竭的,她的身体素质和坚强的信念,给她以强大的精神支柱,她有足够的勇气,去跨越生理的界限。
有人劝阻她:“林主任,您年纪大了,身体还没恢复,不能太劳累了!”对于这些好意,她只是报以一笑。
她常对她的侄儿侄女们说:“你们是知道我的,我是一刻钟也闲不住的。闲下来我便会感到孤独、寂寞。上帝如让我的生命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存在的场所便是病房,我存在的价值便是医治人,我的伴侣便是床头那部电话,对外交换的信息,便是了解病情和提出治疗方案。”
然而,一九八○年三月一日,她刚参加完全国妇联会议,便突然感到下肢无力,上下楼梯异常吃力。第二天又感到两侧耳鸣,头部发麻发胀。到了三月三日晚上七点,不得不再次住进了协和医院。
这个一生都为人治病的老人,如今是自己躺倒在病床上,让人为自己来治病了。她生命存在的场所虽然依然是病房,但她自感生命存在的价值,却完全不一样了。更何况,她离开了自己终生的伴侣——那部与她朝夕共处的电话,断绝了她与外部交换信息的媒介,她感到十分难过。真是度日如年呀!
一天下午,副院长带着专家、教授来为她会诊。还未等人们开口,她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像发怒的狮子,向那些为她会诊的人们说道:“你们不知道吗?让我一个人困在病房里,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离不开我的岗位,没有工作我一刻也活不下去。我感到寂寞、孤独得可怕。如果一定要我休息,不如让我回家吧!在家里我也一样可以养病。再在医院里住下去,我会发疯的!”由于激动,她的嘴唇在颤抖,一只痉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床单,脸颊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前来会诊的专家教授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震惊了。他们不知所措地互相观望了好久。经过反复的磋商,最后不得不勉强地在诊疗单上,签上了让她出院回家休养的意见。这样,她在医院里仅仅住了一个月,又像是获得解放那样高兴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又抚摩到了与自己朝夕共处的那部电话。有了它,便有了工作的机会,有了发出信息与取得反馈的渠道,生命便有了欢乐,有了别人无法估量而只有她自己才感觉到的生命价值。
她由困守在病床上的病人,又变成为人解除病痛的医生、专家;她没有休息的日子,即便是指定她在家休养的日子里,她永远没有下班的时候。谁敢相信,她是一位被病魔缠身的八十多岁的老人。然而,现实终归是现实。
又过了八个多月,到了一九八○年冬。在十一月三十日的早晨,林巧稚起床去上厕所,竟然失控地摔倒在地板上,左枕部着地,头脑震荡很厉害。第二天夜里病情加重,出诊医师决定立即送她到医院治疗。老人听了,依然执著地向医生请求说:“不,还是在家里养吧!吃点药就会好的,以往多少次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
是的,以往是多少次都过去了。可是这次呢?这次的病情异常严重。留在家里没有急救设备,耽搁一分钟都可能出现意料不到的危险。
这是现实。医检的各项指标都显示出危险的信号。没有什么理由再迟疑了,医生们要为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的安危负责。
这时,她的侄女和侄女婿也出来与出诊医师结成了“联盟”。老人看到一切都已是无法改变,只好离开了她的卧室。
临走时,她用那还能活动的右手把枕头放正,把被子拉平,盖上了那条绣着花边的湖蓝色床罩。又转到伴随她已近半个世纪的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把珍藏了好久的一张周总理相片,让华康帮她压到玻璃板下。
接着,她又把邓大姐转赠给她的一束鲜花,端端正正地放在周总理像前,回头叮嘱说:“阿铿,我求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忘了,经常给花瓶上水,每天都要上!”
说过,她不让人搀扶她,从里床口转到外床口,走到了床头柜前,用手亲昵地抚摸着那部电话机,转过脸来说:“华康,请医院里来人,把电话挪到过道里去吧!放在我房间里你们都听不见,接电话也不方便!如果有人找我看病,你们要转告我,千万不能耽误了人家的病!”
叮咛的话都说过了之后,她这才转身对出诊大夫说:“好了,我们走吧!现在你的权力大,我这个主任也只好听你的了。”
说罢,她又转身对着穿衣镜用手往后捋了一下头发,对懿铿说:“你帮我把扣子扣好。”懿铿连忙帮助老人把领扣扣上,又为她把两边衣角拉平。林巧稚这才踉踉跄跄地迈出门去,坚持不要人们搀扶,自己扶着楼梯走下去。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日零点三十分,她被送进了五楼w病房,这是她一生中第十一次住进医院。她自己还不知道,这竟是她最后一次住院。
她在病房还像从前那样,一切都不要护士护理,大小便不愿意用便盆,也不愿意让别人搀扶,自信自己还是一个完好的人,住在病房不过是工作之余的一段小憩而已。她还是这么想:“我活着是为别人治病的,是为别人分担忧苦的,怎么能因为自己,增添别人麻烦呢?”
可是十天之后,十二月十二日九点五十五分,林巧稚又一次摔倒在地上了。第二天,当医生问她:“林主任,你什么时候摔倒的?”她迟疑的眼神终于宣布了人们所不希望看到的结论:她——失去了记忆!
周围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几分钟之后,医生们再次启发她:“林主任,你摔在什么地方了?”
她似乎清楚了些,含糊不清地说:“在厕所里。”
十四日,她发出了记事以来第一次呻吟,不断地重复说:“头震得疼,头震得疼!”到了三月二十八日,她忍不住心中的烦恼,对邓秘书说:“我难过死了!我——可能要死了!”
她这么个干脆利落的人,一下子瘫痪了,躺在床上,自己支配不了自己,连翻身都不自如了。她哪里有这样足够的精神准备呢?当她那洋溢的热情和喷涌的精力,一下子被拘困在萎缩松弛的肉体之中,并且意识到再也无法从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一种无法诉说的烦恼烧灼着她的心,她感到这样活着比死还要痛苦。
林巧稚的健康状况陡然恶化,牵动了整个医学界。协和医院、北京医院、三○一医院的专家教授们聚集一堂,精心地研究治疗方案。这消息也惊动了中央领导。
邓大姐闻讯后,亲自到医院来看望她,在她的花瓶里插上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彭真偕同夫人张洁清,也来探望她,送来一盆林巧稚素常喜爱的红心黄边秋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