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九七八年底主任患病住院,她的心就像压了块石头。她不仅是林主任的学生,而且心甘情愿地当主任的助手。自从叶惠芳调走以后,她便是林主作的忠实伙伴,她决心要像主任那样,把心捧给妇产科事业,不惜用最大的牺牲去换取事业上的成功。眼前的主任,已被诊断为脑软化症,即使最好的情况,不再继续发展,要想夺回耗尽油的生命,难哪!她难受地低头不语,拼命地工作,用此抵挡心中的忧愁。
一天,林巧稚的秘书邓医师在拆阅来信中,发现了一位战士的信。邓医师跟林巧稚当秘书时间虽然不长,但林主任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地铭刻在她心中。周围的一切都告诉她,林主任的一生,从来不是为自己活着,她活着就是为病人:多治愈一个病人,就觉得自己生命存在多一份价值。“请林大夫看病,有求必应”在老百姓中已流传四十多年了。对病人认真负责,完全彻底,在林巧稚主任身上,没有见她有过一天动摇。凡是病人需要的事,她总要努力设法满足要求。想起一九六五那年,她为了参加医疗小分队,听说当地眼疾病人多,林主任居然学习起眼科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这位老人对待病人的至诚之心呢?
邓医师正是根据主任的这种思想行为,小心谨慎地体会着与林主任有关的一切事情,脑子常常提醒自己:“这些事情,如果主任处理,会是怎么样的呢?”邓秘书回忆着主任多年来指导她处理事务的思维方法,把接待的一件件事做了安排,等待主任睡眠充足醒来,神志清楚的时候,把亟待解决的事简明扼要地向主任做个汇报。林主任满意地称赞:“好,应该这样,你就这样办!”
小张的父亲,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双手捧着一封印有:“协和医院”四个殷红大字落款的信:“小张啊!这是你连长转来的!”一家三代人,团团围着这封信。小张把连长和同志们逼他写信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意味深长地说:“真不敢想,信回得这样快。”他掰着手指一算,自打信从连队发出,到回信寄出的邮戳看,前后才四天时间。这就是说,信在林主任手上连一天都没有耽误,当天接信,当天就回信了。
老汉一听:“啊,是这么回事!”老人家激动无比地说,“别看这薄薄的一张纸,它捎来的是老专家的一颗心,分量可不轻啊!”小张母亲脸上的愁云,两年中越结越厚,经儿子和老伴这么一说,满脸阴云也开始游动了。因为高兴,显得有些激动:“哎,谁知道呀,为啥头两年不给人家写个信件。我瞅你们,分明是瞧不起人家老太太。人家和咱不一样,俺是庄稼人,人家肚里有墨水,早点求人家看,媳妇也少受这份罪。”
小张爱人的心里则有她的想法:论说县医院、省医院,一连看了七家医院,解放军医院都去了,剖了三次腹,花了两千多元钱,都没有治好,难道林巧稚真是神仙不成?也就是连长和战友们一片热心,小张对自己一份夫妻情谊罢了。她接过婆婆的话茬:“妈,你别听小张的,咱高低不再去花那份子冤枉钱了。”
小张却信心十足:“不,人家信上说‘请把患者的病情再详细说一下’,还嘱咐咱‘来信仍寄林巧稚收’。你看,这不明明等着俺回信,还生怕把回信弄丢了,或者拐弯抹角耽误了。”公公不忍心儿媳妇在家受病魔的折磨:“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人家是专家,见过的怪病多,兴许有法子;就是没法子,看一看,总比在家好。”
就这样,左一封信,右一封信,经过三个回合,小张接到了通知:“如可能的话,速送患者来院治疗!”一家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年迈的婆婆忙为儿媳妇进城准备家乡土产:花生红枣。边收拾边说吉利话:“多谢老天有眼,保佑咱儿媳妇一路平安,上北京去见神仙。”又对儿媳妇说:“这回你有病,没法多拿,这些你先捎给林主任,给娘捎句话:‘不是请她老人家看病送礼,是咱农村老婆子给城里俺这位林大姐尽点心意,都是家乡土产,没啥新鲜的,请她别嫌弃。”’
儿媳妇见婆婆为自己进城看病如此虔诚,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她知道别家医院早就判决自个儿的病是不治之症,有的医师早说了:“省点钱吧,给病人准备准备。”“肚子上也只能拉三刀,再拉就得装拉锁了。”
总之,说什么话的都有,要不是全家这么劝说,她不愿意再上医院,受那号无名的精神折磨,早就拿定一死了之的主意,省得再连累年轻的小张。夜里连做梦也在想寻死法子的人,如今又要去北京,公婆又都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只怕,这一去就别想再回来见面了。
一九八○年一月十一日,林巧稚的学生黄医师接待了这位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当她接过病人手里以科主任名义发出的三封信时,黄医师明白了,这是林主任请来的“客人”,立即电话告诉邓秘书:“林主任请的‘客人’今天到了,请示主任有什么吩咐?”
妇产科的医师,如此尊重林主任,不只是黄医师一人,这是这个科的传统习惯。七十岁、六十岁、五十岁、四十岁以至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医师,大家都知道,凡主任特地发信请来的病人,都是经过她深思熟虑的,多半是经过一定的往返信件或几次门诊调查或初诊过的。不仅考虑到病人病情的复杂性和治愈的可能性,她还考虑了给予治疗的针对性。也就是说,是自己动手治,还是由某某医师治。这时候,她才会下决心,请患者来医院治疗。真好比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知己知彼,运筹帷幄。林巧稚从来不满足于自己丰富的临床经验,更多地培养学生的临床经验,使他们各有所长,发挥各人的优势。自己则像是一名军事指挥官,对部下的技术了如指掌,使妇产科形成了一个群体力量。有了这样一股力量,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什么疑难病症不能治愈?
三封来信之后,林巧稚发话了,这个病人交给十五楼,显然就成了十五楼病房主治医师的责任了。林主任和邓秘书已经交换了意见,一致看法,过去三次手术之所以没有根治,原因是只做腹壁脓肿切开术。这是不行的,只有切除腹壁子宫瘘和有可能形成的腹壁窦道,才能彻底治愈。余下的问题,就是手术的难度,黄医师心细手巧是能够拿下来的。
为等待患者处于良好的生理状态时施行手术,推迟了第一期手术日期。第二次定的日期到了,血库的血源又不充足,再次推迟了。但却没有因为医师身体不好,再做第三次推迟,这就是主任——林巧稚“传染”给学生们的作风:医生和病人,从来不是病人服务于医生,而是医生服务于病人。医生的圆周,永远是围绕着病人这个圆心。
一月二十九日。小张的爱人,患“不治之症”的农村青年妇女,又躺在洁白的手术台上,这是她第四次上“刀山”了。前三次,一次在省城医院,两次也是在北京,第四次躺到了协和医院手术室。
“好家伙,偌大的手术室,真排场。”患者扬头扫视了手术室的四周,心想这个医院与前三个医院就是不一样,就连人也比以往医院多。
七八个人戴着一式的筒帽,罩到眉沿一条线上;一律后背扣带的白大褂穿在身上;一样洁白的口罩把鼻子、嘴、两块腮帮子捂得严严的。医生护士都亲昵地叫患者“小惠”。
小惠看着她右边的大,双手半举在空中,心想,这大概是黄医师啦,因为事先说好,黄医师开刀。不过这个人怎么显得高了呢?他(她)看着自己,眉毛不住地上下挑着,就像在和自己说话。哎呀,护士长昨晚还告诉我说:“明天的手术可能有变化。”小惠一听心凉了,俗话说,事不过三,我开这一刀,一推再推,再推三推,事竟过三,看样子开不得了。没等小惠把心里话说出口,护士长接着就把事挑明了:“黄医师在发烧,39℃多,如果烧退不下去,你的手术还是推迟一下好。”
“是这样。”小惠这才清楚三推的原因,连忙说,“那就请黄医师休息好了。这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反正我已经到这份上了。”
护士长连忙阻止她:“那还了得!你是我们主任请来的‘客人’,多耽误一天,出了事怎么向你们交待?主任怎么向妇女界交待呀?”护士长这番随口而出的实在话,重新燃起了小惠生的勇气和希望:“护士长,还有这么深的理儿哪?”
小惠躺在手术台上还想着昨晚的事。我虽然不懂太深奥的道理,护士长的那几句话还是明白的。林主任对每一个病人,从来不是孤立地去看待,而是把对每一个女病人的负责精神和对整个妇女的爱连在一起的,真不愧是我们女人们的知音。
就在小惠这么海阔天空想着的时候,耳边已响起了器械声,肚子里好像被什么牵动了一下,并没有感到疼。小惠尽力睁大眼睛想看看周围,但视线是那么模糊,手臂似乎被什么带子绕着,腿好像不在自己身上,脑子想指挥自己,可是什么也指挥不了。耳朵里就像听见有人和自己说话:“疼不疼?”自己也回答了:“不疼!”“难受吗?”“不难受!”事后才知道,什么也没说。深度麻醉,人似清楚非清楚,似糊涂非糊涂。除了听见刀叉剪子叮当声,其他是自己的意念。
手术干净利索。经过四个小时的鏖战,黄医师疲乏而又高兴地走下了手术台。
第四次剖腹手术,做得这样成功,是多么艰难呀!第二天情况良好,第三天正常,第四天拔除了引流片……拆线之后,又经过几天的理疗,二月十四日,病人便健康地出院了。
一月二十九日至二月十四日,这是小惠终身难忘的日子。她被协和医院妇产科的同志从死神的手里拉了回来。
林巧稚虽不曾亲自为她检查,也不曾亲自为她手术,但发生在小惠身上的故事,不是林巧稚毕生之经历凝聚成的吗?是她第一个伸出手用力把小惠拉出了“坟墓”,把这奄奄一息的人交给了自己的学生。
就小张当初想的“十亿人口,一半妇女,林主任一双手忙得过来吗”,如果真靠她自己一双手,再大的能耐,也撑不起“半边天”。如今她用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技术培养起来的学生,已经接过了林巧稚的精湛医术和高尚的医德。
小惠要出院了,她怀着感激和崇敬的心情,要求见林主任一面。她想着,婆婆托她捎进城给林大姐的家乡土产还没有转交,回家怎么向娘交差呀!
这一天,林巧稚恰好到病房来看病人,她自己还住着院的人,心总惦着妇产科的病房。林巧稚见到这位三封来信的年轻“客人”,伸出她那能活动的手,抚摸着小惠的头,对邓秘书说:“她们没有诊断错吧!告诉她们,要随访,不能就此了结。”这才对小惠说:“你年轻,有病不能拖。为什么不早来呀?吃苦啦!给你预约了吗?过些天再来复查一次,不要忙着干活,要好好地恢复恢复……”
一席话感动得小惠不知说什么好,只深深地喊了一声“林主任”,热泪已盈满了眼眶。把原先准备好如何感谢林大夫,感谢妇产科同志们的话,应当转达的婆婆问候的话,送给林大姐家乡土产的事全忘了,一直看着这位满头银丝的老人走出病房门口。忽然想起来还有话要说,可是林主任早已走远了!
半年之后,小惠的体重增加了二十公斤。当她们夫妇俩送来“情深意重妙手回春”纪念镜匾的时候,林巧稚主任正处在病危的又一次抢救之中。
一对年轻的夫妻,只是默默地看着林主任,希望她老人家早日恢复健康!但他们却不知道,小惠是林巧稚从事医学工作治好的最后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