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康克清大姐来医院里看她。那天她的病势更沉重了,一直处在昏昏迷迷的状态中。但是康克清大姐走到她的床头拉住了她的手时,一种特殊的生理反应又使她暂时地清醒过来,她竟然认出了康大姐。她的嘴角翕动了一下,十分困难地喊出了一个“康”字,随后又用早已不听使唤的手费劲地拍打着康克清大姐的手,以此来表示对于大姐多少年来所蕴结的亲昵的感情。
一阵清幽的花香传送过来,她感觉到了,转过头向茶几上望去,一盆米兰亭亭玉立,吐露着芬芳。她微笑了,眼角里流露出谢意。她嘴角不住地颤动,想要说话,但是说不出来。她平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对于康大姐有着多少说不尽的话,可今天就只能憋到肚子里了。看得出来,她脸上显出十分难过的神情。话说不出来了,她就紧紧地握住康大姐的手,又按住大姐的脉搏为她号脉。她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表示心中像江水一般涌动的感情。只要有一分生理功能,她都想使用出来。
不久,主管卫生工作的副总理陈慕华也到病房里来看她,劝慰她要好好养病,病好之后,国家还准备委托她去筹备和主持好几个重要会议呢!
林巧稚当然会理解这里边的深厚含义,她已混浊迟钝的眼光又变得明亮起来,闪现着兴奋的光彩,好像她即刻就可以从床上爬起来,又精神抖擞地走上会议的讲坛似的。当陈慕华副总理要走的时候,她竟爬起来要下地去送,但沉重的身躯和她那奋飞的意志,已经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陈慕华副总理再一次走上前来按住了她,说了许多劝慰她好好休养的话。
陈慕华副总理刚走不久,邓颖超大姐又派她的赵秘书来看她。赵秘书给她带来一束鲜花和邓大姐亲笔写的一封信。邓秘书把信接过来要为她读,她摇了摇头。邓秘书知道她的意思,便把信平展开送到她的眼前,她用迟钝的目光吃力地认读起来,只见那信上写道:
亲爱的林巧稚大夫:
六一国际儿童节即将到来之际,不禁要想到你这为妇女儿童服务几十年的好大夫。特送上鲜花一束,对你聊表感谢和慰劳。祝愿你的病体能有所好转,并向你表示敬意。
邓颖超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林巧稚读着这信,心头百感交集。她紧握住赵秘书的手不放,并用虽很微弱但仍清晰可辨的声音问道:“邓大姐好吗?”
赵秘书告诉她邓大姐非常健康。她高兴了,脸上露出孩子一般的甜蜜微笑。她又让赵秘书转告邓大姐:“希望大姐注意保重身体!我对她已经毫无帮助了,还让她为我操心,我永远感激大姐!”
说完,她的眼睛不住地转动,竭力地向四周搜索着。素知她秉性的邓秘书立刻了解了她的心意,马上凑过说:“林主任,您是想给邓大姐回赠点什么吧?”她咧开了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邓秘书连忙安慰她说:“等你精神好些,就让人来好好地为您照一张相,送给邓大姐,你看好吗?”林巧稚很高兴,不住地连连点头。她是多么盼望自己能够恢复健康,还像从前那样,能亲自登门拜访邓大姐啊!
林巧稚重病住院的消息传到社会上去后,立刻牵动了千万个人的心,从天南海北、四面八方纷纷寄来了慰问信。有多少人和这位一代名医有着生生死死的牵连呀!
那几万个她接生的婴儿,几千个她治愈的病妇,几百个受她教诲而成长起来的医生护士,还有他们的亲人家属、亲朋好友,都永生不会从他们的记忆中把林巧稚的名字遗忘的。“林巧稚”三个字,已经构成了社会的记忆,它会永远伴随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储存在人们的大脑之中。现在她病了,危困在病魔的缰绳中,人们怎能不为之担忧伤情呢!
她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她教过的学生、她曾任过职的单位、担任过编辑工作的杂志社,都不断地有人到病房里来看她。有的甚至从国外,不远万里专程赶来探望她。
为了宽慰天下多少颗悬念的心,协和医院在林巧稚生日的那天,还专门在报上发了一条为林巧稚主任“祝寿”的简短消息。她的同窗好友钟惠澜医师,还为她写了四首寓情很深的诗,题名日《八十寿辰抒》,刊登在一家报纸上。
她的家乡鼓浪屿,也派人专程赶来看望她。他们知道她对乡土的热恋,专门给她带来了闽南的风味小吃——槟榔芋、庆仁馅饼和糯米粽子。这些都是她平素最爱吃的食品,现在,她却只能凭借回忆来感受它们的味道了。她拉住了故乡人的手,泪水簌簌地流下来:“我是厦门人,我的魂梦每天都是飞向那里的。我爱那里的山,那里的海!那里的海真蓝呀,真蓝……”她闭上了眼睛,坠入甜甜的回忆之中。后来,她真的留下了遗嘱,要求把她的骨灰撒到鼓浪屿的大海中。
啊,这个大海的女儿,她是不会忘记大海的,不会离开大海的!
一天,亲友又来看望林巧稚。这天她的精神又好了些,神志清晰,说话也很爽快,她和家人及亲友谈了许多的话。人们都为此感到高兴;但是一些生活阅历较深的人却更加担忧,这种兴奋,恐怕就是红烛行将燃尽时而闪现的亮光。果然,老人的双颊也有些泛红,目光也格外的明亮,对人们亲切依恋的心情,也更加深沉浓重。人们心中都很难过,但却把这种感情深深地埋藏起来,小心谨慎不让它流露出来,强颜欢笑与老人说了好多的话,劝慰她好好地养病。
人们知道不宜让老人过度兴奋,免得耗尽她体内积存不多的精力,因而坐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了。当大家正要离开的时候,林巧稚的眼睛却紧紧地盯住了和懿。白和懿明白她的意思,便单独地留了下来。林巧稚指了指床沿亲昵地对她说:“坐到我的跟前来吧,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肩靠肩地坐在一起了。我是多么留恋过去的岁月,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们肩靠肩地坐在床上,半宿半宿地谈论着生活呀!”
白和懿强忍着心中的凄楚和悲伤,拉住了巧稚的手劝慰她说:“你会很快好起来的,只要你一出院,我就搬到你家里去,天天陪你说话。”
“不光说话,还要唱歌!”巧稚咳嗽了一阵之后又补上一句说。
“对,对,还要唱歌,像过去一样。你弹琴我来唱,或者是我弹你来唱!”白和懿一边替她擦去嘴边溅出的唾沫一边说。
她们相对无言地沉默着,小白紧紧地偎靠过来,听到了她的心跳、呼吸,当然,那声音在静静地传导着,就像地下的潜流。
巧稚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记忆不肯再帮她的大忙,一个刚想要说的话,刚到嘴边又忘记了。她失望地望着天花饭,半天没有说话。
不久,林巧稚的病情,开始明显地恶化起来,昏迷多于清醒,医生已经为她戴上了吸氧面罩,饮食也靠鼻腔滴入。对于她的心脏和呼吸,医师都进行了仪器监测。
医院里已经连续不断向外发出八次病情报告。人大常委会、卫生部多次打来电话询问病情和治疗情况,中央领导和全国妇联的同志多次来病房探望她,驻华使馆官员和外国友人也闻讯赶来,可她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微弱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呓语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清晨,她在昏睡中又发出了呓语,说得那样清楚动人,完全像真的一样:“快,拿产钳来!产钳!”接着又惋惜地说:“你的病只能动手术了,这不能怪我,你来得太晚了!”过一会儿又含笑地说:“好极了,又是一个胖娃娃……”
医护人员闻声都走过来守护着她。就在这天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不管怎样往绑在她胳膊上的血压计系管里充气,水银柱再也升不起来了。十二点十五分呼吸停止;十二点二十分心脏停止跳动。天际上一颗闪亮的星星倏地陨落了。
她面容庄重,神态安详,完全像睡熟了似的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望着她那苍老的面容和清瘦的身躯,不由得使我们想起了周总理对她说的话:“我们都要像春蚕一样,将最后一根丝都吐出来贡献给国家!”
是啊!她遵照周总理的话,真像春蚕一样,将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根丝都吐尽了。
外面,春雨沙沙不停地下着,有多少受到噩耗震惊的人们冒着如烟细雨,纷纷赶来与林巧稚大夫的遗体告别。他们挥泪如雨,思绪如潮,这位一生中一直把病人放在心坎上的一代名医,人们也会永远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坎上。
在这人流中,有多少年来一直跟着她学医的学生,有她操心费力接生下来的孩子——那许许多多的“念林”、“敬林”、“仰林”。如今,他们之中有的已经成为医学界的巨擘和主力,有的已成为社会上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材。他们是不会忘记把他们接到这人世的第一双手,不会忘记为着妇女儿童保健事业吐尽了丝的“春蚕”。
“春蚕到死丝不断,留在人间御风寒。”林巧稚离去了,但她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将永远受到人们的崇敬,鼓舞人们去攀登新的高峰。她一生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却给千万个家庭带来了幸福。她没有子女,但她是受世人永远爱戴和怀念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