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在祖国北部边疆某部的一位解放军干部,给一家报社寄去了一封情深意长的感谢信:“我请求报社表扬北京协和医院林巧稚等同志那种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的好思想、好作风,使这种新风遍及全国的医疗战线。”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下旬,来自祖国南方浙江宁海的一位青年妇女,三十岁,曾因足月剖腹取出了在宫内窒息的头胎婴儿,之后又因结肠扭转第二次开腹。术后第七天开始,伤口感染,三个月后才见恢复。不过,就此月经失调,原来已经形成了窦道。于是,不远千里上北京投奔协和医院,慕求林巧稚来治疗,并希望恢复生育功能。
事情不巧,正遇林巧稚准备出访英国。她得知从南方远道来了一个病人,特地抽出时间为这位病人做了检查,并提出了进一步检查和治疗的方案,歉意地告诉病人:“很抱歉,我要出国了,不能亲自为你治疗了。我已交待给吴葆祯医师,由他负责你的治疗。”
吴医师现在已是妇产科的副主任,早在五十年代初,就是林巧稚得意的妇科门生。他思想活跃,言谈风雅,手术娴熟。吴医师接过主任交给自己的任务,一丝不苟地为患者做了进一步全面检查,事后向病人家属介绍了情况。他实事求是地告诉病人家属:“类似这种手术,协和医院以往本不多做,外院先后三次手术,再做手术,可能盆腔粘连较重,第四次手术有可能损伤肠道,术时出血多,术后伤口感染可能就大。”
偏偏凑巧,上级又派吴医师出国学习。命运就像在捉弄这位青年妇女,患者和家属只得暗暗叫苦,自我埋怨: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些专家教授一个个都要出国的时候才来呢?还暗自遗憾:林主任、吴医师早不出国,晚不出国,偏偏在我这个病人来到你们身边的时候,你们要出国呢?天哪,我们好不容易千里迢迢来求你们救命的呀!患者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双眼直愣愣地凝视着天花板,泪珠像断了线的串珠,顺眼角流向耳根,落在枕头上。先是暗自流泪,慢慢地抽搭了,终于哭出声。
不知在什么时候,吴葆祯医师随着连丽娟医师来到了患者的床前。原来这都是林主任临走前特地向科里做了交待:“人家从远道来,爱人又在部队,我们医生左一刀右一刀给人家剖了三次腹。这样病人是进了棺材找缝隙的人,我们不撬开棺材板,她就活不了。妇科病房要当回事。吴大夫,等我回来,你要把结果告诉我……”
妇产科的全体医师,就连每个护士,谁都知道主任的脾气。主任对病人是没说的。对于她点着名做过交待的病人,治疗护理都得格外精心,只能治好不能治坏。如果哪个人稍有怠慢病人的地方,轻者她拉着你一起向病人道歉,重者要追究你的责任。
护士听说一个病人在哭,走近她床前一看,吓一大跳,就见病人口咬被头,两手蒙着双眼,哭得呜呜的。心想准有什么心思,赶紧找吴医师。吴医师正在向连丽娟医师介绍这个患者的治疗想法,听了护士报告,俩人一起来到病房。
连丽娟医师在妇产科论年资不算高,是解放以后才培养起来的。林巧稚早就试出她有着一个医生应有的心灵,大事小事处处先想到是否对病人有利,所以五十年代末,巧稚就把她当作接班人来培养。
林主任最喜欢她为病人不顾个人一切的工作作风,从她身上就像看见了同龄时的自己。还喜欢她性格温柔,对病人亲热周到的态度。林主任认为这是对一个医生起码的要求,又是高标准的要求。对个别病人容易做到,对所有病人就很难做到,尤其是要求医生自己一辈子都能做到,这是很难很难的。巧稚不仅自己这样做了,希望下一代要做得比自己更好,所以她选中了连丽娟。
吴葆祯马上要出国学习,连丽娟当然是知道的。她已经在想了,他走之后,主任交给他的重病人怎么办?她从主任那里学到一个重要“传家宝”,就是随时随地要掌握病人的心里活动。
病人最怕在节骨眼上换医师。如果由低年资换高年资医师,病人病情就像好转了一样,沉着的脸就像着了颜色似的,满面笑容。如果由高年资的医师换上低年资的医师,即使换上的比高年资的技术本领强,病人心里总不踏实,好像你不重视她的病,笑着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阴沉沉的,或者涨得满脸通红。
连丽娟想,这个患者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精神上再受任何刺激了,要让她鼓起战胜疾病的勇气,看到我们非常重视她的治疗。总之,要让她看到生的希望。
她先征求了吴医师的意见:“你看,你走了以后,这个病人交给谁呢?”
吴葆祯完全理解病人的心情:“她是冲着林主任才来的,我都怕有负病人的希望。刚刚形成想法,你看,走得也不是时候。”
他似乎想回避问题的要害,而连丽娟却静静地听着他的下文。吴葆祯是有想法的,他希望连丽娟能接过这个病人,这对病人是个莫大的精神安慰,可是连丽娟太忙,林主任不在家,科里大事小事她都得操心;再说,自己怎么能把手里的病人交给副主任呢?
吴葆祯的心里想得很细,自己和连丽娟是同辈人。他知道,同辈人相互尊重尤为重要。任何一点尊重,都是对她担负工作的最好支持,而任何一点不慎,都会对科里工作带来影响。所以,他希望连医师能亲手管一管病人,当然科里其他同志技术也完全是可以的,主要考虑的是病人的心理因素。他突然反问一句:“要是林主任在,她会把这个病人交给谁呢?”
“好吧,那我来管吧!”连丽娟虽然真忙,但还是接过了这病人的治疗任务。
正在悲伤中的患者,一见吴医师和连医师来到床前,停止了哭。吴医师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出差了,你的病连医师亲自给你看,你就可以放心了。”病人脸上的愁云顿时烟消云散,破涕为笑:“你们协和医院待病人真好!”
手术出院几个月了,为了感谢协和医院妇产科,他们给报社发了一封感谢信。
患者哪里知道,正在她们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回到家里时,林巧稚主任自己住进了医院。在出访期间得了左侧偏瘫、脑血栓形成、高血压动脉硬化等症,这是她生平中第八次住进自己医院的病房。
四季的花儿无论生长在多么偏僻的地方,都会吸引蜜蜂。一篇报纸的表扬稿,被一位寻觅“花粉”的解放军某部五连连长追逐。
他不为汲取表扬稿上的美丽词藻,而采集的是那花蕊上长满粉儿的精华。何连长像个叫卖的报童,高高地擎起那份报纸,向他的战士喊着跑去:“小张,好了,好了。你爱人的病有指望了,有指望了。”
战士们正像一批勤奋的蜜蜂,一起“飞”向连长。
连长兴奋地说:“大伙儿快看,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林巧稚和她的学生治好的这个病人,我看跟小张爱人的病情差不多。”
话音未了,战士小张就来到连长身边。连长举手重重地给小张肩上一掌:“快,你看,好小子,有救了。”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滚,他为寻觅到这则消息高兴,为小张爱人有救激动。
部队这个大家庭就是这样,一人有难,全连牵挂!自从小张把自己爱人的病情泄露出来之后,全连干部战士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无一人不为之操心,无一人不关心这位普通战友的家庭。他们早早晚晚三天两头总有人不是来打听到的良药秘方,就是为他献计献策。比小张只大几岁的连长,比惦记着亲兄弟还要焦虑,时常记挂着这位战友的家庭,好不容易从报纸上得到了这样一条消息。他真是如获至宝!
“小张,你说,报上说的像不像你爱人那样的病状?”不容连长再说,战士群里就喊开了:“小张,你快念念,让大伙儿听听,帮你对照对照!”
要说小张,在连队多年,一年探家一次,时间很有限。只是从家里来信断断续续知道自己爱人病得不轻。许多医学上的名词不那么好懂,对病情似知非知,反正知道很重,家里怎么来信,他就怎么给班里战友们叨唠。前些日子,病又加重,他知道的,班里文化程度比他高的,也就都知道。
小张念完报上的表扬信,在场的同志们坚信不移,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就是,这回好了,有指望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连长,快命令他回家带老婆去看吧!”
连长兴奋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两眼紧紧盯着小张。他知道这位老兵在对待自己和家庭、个人和集体的事上,总是把两者关系放在天平上思考。对自己爱人的病,把家当全贴上了,心里也已经有准备:神仙也难拉得回来——没治的了。他想开了,把钱扔进苦药的“大海”,倒不如尽量满足自己爱人口腹需要。
连长又想,报上这么说,能不能治好,会不会又刺激这位战士痛苦的心,也不知道。他自己反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冒失,应当先和小张谈谈,摸清他近来有些什么新的想法,尔后再把报纸交给他。
在场的战士没想那么多,还在一股劲地鼓动。小张的心就像突然遇到了一阵强风,一下子掀起了滚滚的巨浪,但又好比是大风的尾声,很快风平浪静了。
他冷静一想,这怎么可能呢?中国这么大,十亿人口,一半是妇女,什么人都找林巧稚,她老人家一双手忙得过来吗?想想自己是个普通一兵,为爱人的病求亲托友,也不知求了多少人,求得心里都有些发憷了。多看一个医院,多增加一份思想负担。
同志们都静静地等着小张拿主意,小张却毫无信心,气氛沉闷得使人窒息,还是连长划破了沉静:“小张,咱们写封信试试吧,问问情况也好吧!”
林巧稚已经第九次住进了协和医院五楼病房。这次与她一九七九年从英国回来那次不同了,病情显著恶化着。神经科、内科的医生,对什么样年龄人患什么样的病,会是什么的结果通常都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这是完全建立在医学科学的基础上的。
从妇产科医生护士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个科正预兆着定将发生着一场不可逆转的悲痛。一个个人的脸上是那样的呆板。许医师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了,平时她原本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没有话了,担忧和希望交织在一起。她在林主任手下工作几十年了,如果从性格剖析,假如林巧稚算是开放型的性格,那么许医师恰好相反,是属于内向型的性格。而两位截然不同性格的人相处得亲密无间。
许医师什么时候都把主任当自己的长辈一样尊敬。假如谁要问一句:“许医师,这个事——你看……”不等别人把话说完,她就反问了:“这事问我?问林主任了吗?她怎么说?”要不就说:“好吧,听听主任意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