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将一切潮涌的情绪都藏在身体里面,沉静又淡然地说,我没有你所谓的那个很疼爱我的家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知好歹,这些伤口啊,都不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是你所谓的那个疼爱我的家长,一道一道,一点一点,加上去的。
章生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锁着眉,但我知道他内心惊讶,于是我笑着说,老板,我现在要是回家,一定会被狠狠地打一顿的,她的气总要三天以上才能消。你要不要,收留我一个晚上?或者预支我点工资,我去找个能避避雨的地方。
“这个烟头啊,是有一个晚上……”
我一直以为已经忘记了,原来细细一想,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
我的母亲一直患有焦虑症,暴躁的时候什么都可以砸碎,自从父亲离开我们到遥远的西北,再也不曾归来后,她总将所有的怒气发在我的身上。小时候是那么战战兢兢,生怕一步行错就要挨一顿打。但即便是小心翼翼,她的坏脾气总是准时而来,隔三差五就是皮肉的疼痛。到后来,居然习惯了。
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有人举报了母亲打我的事情,因此这件事被扯上了司法。母亲被关了几个月作为刑事处罚。出来后,脾气更加差。我因此连哭都不敢哭,生怕母亲会因此再被抓进牢里。因为即便她总是打我,这个世界上,我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露出左手手腕上的刀伤,冲章生说,你看这个,你一定以为我自杀过是不是?其实不是啊,那年春天她的焦虑症十分严重,有时候将我打得重了,也会抱着我后悔地大哭。可是情绪却无法控制,于是她拿着一把刀要自杀,我却抢刀,结果不小心就被她划了长长的一道。
差点死。
我没说我当时多么惶恐多么绝望,但是章生应该懂。这个一向对我粗暴的章生,那晚上抽掉了一包烟,我们坐在微凉的地板上,我絮絮叨叨地把一切事情都回忆了一遍。
我的记性在那个午夜特别清晰,每个伤疤的来源都历历在目。
然后坐在我左手边的章生,伸出手来,揽住我的肩膀,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动作温柔地像是一朵午后的棉花云。
我忽然觉得,我可能是喜欢这个人了,从第一天看到他就喜欢他了。
章生让我住在他家里,而他在工作室里打地铺。
我想着也没别的办法,于是厚脸皮应承。我当时根本把小仙儿给忘了,所以我穿着睡衣在章生家里煮着泡面的时候,门被敲响,我以为是章生,大喇喇地跑去开门。结果,我就懵了。
小仙儿喝得烂醉,一看到我穿个睡衣在自己男朋友家,再加上之前的误会作祟,直接就把我扑到了地上。
我当时正端着一碗泡面,她一扑过来,滚烫的汤汁洒到我们两个身上,小仙儿发出一声尖叫。
我大概是穿着睡衣的原因,烫得不是很严重,于是在医院弄了药膏就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东西滚蛋,要是今天没有方便面做挡箭牌,我真怕自己条件反射揍小仙儿一顿,那就彻底难堪了。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章生回来了,他并不说话,只是帮我塞着东西,然后说,小仙儿要跟我分手。
我并不抬头,自觉尴尬,莫名其妙被卷入这样一场纷争,实在是难过。最难过的是,我心虚得很,怕一不小心就落实小仙儿给的骂名。
“哄一哄,就没事了。”我轻描淡写,“她很喜欢你的。”
章生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小仙儿。我也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并不觉得我是一个有光明前途的人,我只是一个一根筋,想拍一个自己想拍的东西的家伙。如果非得有好听的梦想名字,算了,那就当我是想成为一个导演吧。”
章生是在一次拍摄任务里认识小仙儿的,那次任务普普通通,不过是在小镇的一条大河边拍淘宝。小仙儿当时还是个羞涩的少女,因为拍的是泳衣,因此总是害羞又拘谨。后来那组片子全部作废,小仙儿忽然跑来问他要底片,照片已经全部删除,于是章生只是随口一说,别太难过,如果有机会我能拍一个电影,找你当女主角。
真是浪漫的一句话,简直击中了小仙儿少女的粉红心脏,因此认为自己就是章生的人生女主角。
当然章生也没有拒绝,用他的一句话来说,有个人在身边,总比没有人要好吧。我孤独了很久,不过还没有很喜欢它。
我告诉章生,我能够理解他,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遇到一个其实无感的人,却愿意在一起,花很多时间来经营,就是怕一个人。不过,最后那个人还是不要我了。
自从母亲因为我的事情进过警察局,我开始为自己身上的伤痕做掩饰。我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因此总是闯祸,找人打架,一副谁都要惹的姿态,真真正正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问题少女。但打架的时候有种快乐的感觉,打输了也无妨。因为打架时,自己不是孤单的。
是不是有点儿心理扭曲?
“如果我想跟你说说我的心里话,你是不是愿意听?”章生忽然走到阳台外头,朝着里头的我说。
我走到他身边,跟他并排蹲着。我对章生一向好奇,而这时候,秘密节骨眼,却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一切,而是纯粹想听他说话。
“我妈妈,曾经是个女明星。在十几年前,她曾演过一些戏。不能算大红大紫吧……但是在小地方也算是有点名气的。”
我讶异地抬起头,问:“苏丹铃是你妈妈?”
“嗯。”
其实并不难猜,正如章生所说,小地方,出这样一个电影演员,已是难得。在小时候曾在电视上看过她的电影,许多小孩大概是忘记了吧。但我记性极好,或者……不能说是急性好,只是从小看过的电影寥寥无几,又因寂寞百无聊赖,仅有的色彩还是深深烙进脑海的。
章生并不管我的反应,兀自说下去。“她的名声不太好,很多人说她和导演有染,谋上位。我小时候还因为这些和同学打过架。不过,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她也坦然跟我承认,从来不曾想过会给我带来什么伤害。或者该这么说,她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她说,为了梦想相对牺牲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呢?我当时不太明白,现在懂了。当你很投入地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你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章生说的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有很多话,是我自己编排成行,照自己的意识再度解读的。我想他要表达的,应该是这个意思。他觉得他的母亲并不爱他,我开始时还想,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哪怕我妈这样打我,我依旧觉得她是爱我的,否则她不会在我高考前夕,怕自己失控影响我的复习,去了外地过了两个月才回家。虽然焦躁而无法控制地打我,但我也曾听到她躲在屋里压抑自责地哭。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事与愿违无法控制,这是我渐渐年长,自己习得的人生知识。但是章生说的,我又相信了。他的母亲,也许真的并不爱他,只爱她的梦想,不过她的梦想并非做大明星,她只是想演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她可以为了电影丢下年幼的章生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他没有钱,曾经偷过东西。后来被传开,说是女明星的儿子这样败坏家门,可是他母亲却不以为意。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在乎能不能有这样一个好剧本让她来发挥演技。可是章生却总觉得不该让母亲颜面有损,他常去一家面馆吃面,那家老板待他很是亲昵。他小时候,因为脾气古怪,并不温暖,因此大伙儿都不愿意亲近。所以一点点温存,就让他受宠若惊。所以小仙儿在他身边,他根本不会拒绝。
章生说,“她有点名气的时候,也有很多不错的电影想找她来演。可是她看了剧本以后统统拒绝。于是渐渐出现的少了,她也就被别人忘了。她开始自己写剧本。我从来没有看过。但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好的电影对每个人的概念是不同的,所以并非那些电影不好,而是它们不符合我的世界,我的精神。我想写一个属于我的故事,拍出来,也许我此生的愿望也就完成了。我记得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忽然有一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的温柔。她说,那样我就有空来做别的事情,比如做一个好妈妈。”
此时月色正好,漫天的钻石样的星光,我的世界满是一种忧伤的光,光源就是身边的章生。
章生突然哽咽,可是她一辈子也没做一个好妈妈。拼命地想要完成她的梦想,到后来出了车祸了,她的生命结束,她的梦想也没实现。我曾试图找到她写到一半的剧本,没想到那么巧合,她去世后不久家里着了火,虽然不严重,还是烧掉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为此沮丧了很久,但是后来也想,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她要表达的,跟我要表达的又不一样,我能续下去的,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想要写一个剧本,一个属于你的很好的剧本,拍出来,然后就可以了掉你母亲的梦想?
我蹲得腿很麻,烟呛到喉咙,边咳嗽边问。
嗯。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章生,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她的梦想,你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章生愣了一下,动手想再拿一根烟,才发现,盒子已经空了。
——好像是没有意义。可是如果这样的意义都不存在,那么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那有什么意义呢?
章生伸出手来握住我的,郁迟,我想很多事情我该想通了,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哪怕是没有意义寻找意义也要活下去。
那之后我没有再去章生的工作室,家里有紧急变故,我并未同章生说,只是说忙。他也不问,他开始长时间的沉寂,宅在工作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知道,章生是试图要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时候,我不该去打搅他。
而我也忙于自身的心结,根本无暇走开。
章生把工作室关闭的时候,我去帮他收拾东西。小仙儿忽然来了,她像是一株失去水分的水仙,沮丧地站在我面前。
两个多月,我没有问章生要一分钱的工资,甚至把母亲偷偷为我准备好的学费交到他的手里。
小仙儿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她不再做模特了,她也不再做明星梦了,她的父亲开了个招待所,她会接管过来。从此,安定下来。
我曾和章生说起小仙儿没了梦想,章生反驳我,安之若素莫非不是梦想吗?很多人,连安之若素都得不到。
我不知道小仙儿是不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我十分向往。
过了几天,章生忽然把一叠钱交到我的手里。
“卖掉了一些没有用的器械,这些钱,你拿回去。”章生说,“郁迟,我在几个月前的报纸上看到过你的名字,你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小仙儿的事已经彻底完结了,接下来……”
我打断了章生的话,故作轻松。
“我不会去上那所大学了。”
妈妈正在收拾所有的行李,我们很快就要踏上去西北的火车了。身在西北的父亲患了重病。我也是那时才得知,父亲离开我们之后再没有娶妻,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我想象着西北的风沙,满眼的寂寥,再加之一个人的孤单,是怎样的画面。
章生愣住了,他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虽然我世俗地觉得,放弃那么好的大学,会很遗憾,但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吧。大学,可以再考。但是你爱一个人,却是必须马上赶过去见他。
我想章生真的是一个知音,只可惜,我们要隔得那么远了。我不知道他在醍醐灌顶之后会不会跟小仙儿在一起,在他关闭工作室之前,忽然收到了一叠照片,小仙儿哭哭啼啼地说,她被人勒索。
照片是小仙儿的****,她在一次拍摄当口饮醉酒,但却不敢报警。章生将工作室转掉,卖了很多东西,替她买回了底片。虽然他一直说,这并非出于爱她,只是他觉得有义务帮她。
“我的人生已经够不好了。小仙儿的世界还是很单纯的,我觉得我该帮她悬崖勒马。”
章生爱小仙儿吗?或者他遗传了他母亲的薄情,除了自己,谁也不爱。而我呢?却是除了自己,有很多人都想要去爱。包括妈妈,爸爸,还有章生。
可是,时间走得那么快,我的记忆又都模糊起来了,西北的风沙漫天大飞,迷了我的眼睛。母亲递给我一副墨镜,替我裹紧了风衣。穿过一片黄土区,迎来沙漠,最后随着绿色的吉普车,抵达了军区医院,见到了那个我们十多年未曾谋面的男人时,就好像那十几年都成了空,未曾发生过。她依旧是他的妻子,我一直是他的孩子。并不格外亲昵,甚至没有过多的客套,一切都出于习惯一般自然流露。
我想,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回到父亲在军区的家里,收拾他的一些东西时,看到了贴在床头的海报。海报上的女人涂着红唇,一脸淡漠沉静,让我想起西北高山上的湖泊,毫不受人打搅的姿态。
我知道她是苏丹铃,我静静地看着她很久,看得夕阳西沉,时光尽处都是温柔。
她一定也在别处,静静等着这样的时刻吧。
我拎着细软走出矮房子,跟夕阳背道而驰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有刚才海报里的女人相仿的面容。
章生说,坐了一天的车,终于到了。感觉到了别的世界。
我其实早有预感,从看到海报时,就曾幻想过这样的相遇,可是我还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章生缓缓地把军绿色的大包搁下,笑着说,我说过,你爱一个人,必须马上赶过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