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此生共饮一杯酒
18443800000028

第28章 如果沙漠辜负了仙人掌(1)

我身上有很多很多伤疤,手臂上有三个被烟头烫伤的疤痕,不过已经很淡很淡了,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刀伤,伤疤已经成灰红色,还有些伤疤我都不太记得他们是怎么来的,在怎样的情境下,我有没有哭,疼痛的程度,时间以很慢的虚假姿势终究还是很快地爬过了我的少年时代,于是本能地模糊掉了这些让人不快的镜头,唯有伤疤作为佐证,不容忘却。

章生最初见到我身上的伤疤的时候,以为我是个有自虐倾向的问题少女,他对轻视生命的人本就带着一种蔑视,所以他顺理成章地,不喜欢我。我出现在他的工作室的时候,是一个高温的夏天午后,太阳光一点都不温柔,我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是以粗暴态度出现的,我想,大概和我的八字很硬有关系。八字太硬的人,上天总不喜欢保护。

我是来应聘摄影师的,可是我没有相机。章生的工作室是新开的,租了一个不足20平的豆大的地儿来做办公,屋子里没有空调,幸好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枝繁叶茂地以战士样的姿势抵挡阳光。

章生的工作室什么活儿都接。婚礼、生日趴,艺术写真,淘宝,私房,“如果有需要。”章生说,“限制级的镜头你拍不拍?”

“拍。”我摁灭了燃到尽头的烟,“有钱赚,干嘛不拍。”

章生大学学的并非艺术专业,而是计算机。大学毕业以后他工作了几个月后毅然辞职,捣鼓起一个工作室来。

我知道章生是想做导演,这是他的小女朋友小仙儿说的。小仙儿是那种典型的花瓶。其实打心眼儿里我并不是在说她肤浅,我反倒羡慕她的肤浅和天真。能做个花瓶,真的是需要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里像我,不够美,又想太多。

我学习修片,章生常常在我旁边抽烟,你修得不对劲。没有神。我是说后头的风景,像死了的。

章生不擅说话,他总让我想起《月亮和六便士》里头的那个讲话颠三倒四行为怪诞的艺术家,我总要将他的话好生拼凑出来才能意会。不过久而久之,他的语焉不详,我也能参透八分含义了。是有气场这种东西,一旦打通了脉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可突飞猛进。当然,我和章生的关系,是靠猜心,而从不亲切。

小仙儿比章生小两岁,比我大三岁,没考上大学,原先在一家餐厅做侍应生。但多数这样的女生都有着一颗比天高的心,小仙儿也是如此,她漂亮肤浅无知性情也算不错,撒娇总让人无可抵御,她成了一个业余模特,经过几年的洗练,还真往专业模特的范儿上不断靠拢。背着假的LV包,画着廉价却很用心的妆,往章生旁边一站,简直一个是太阳,一个是黑夜的幕布。

我一直都在想章生是怎么泡到小仙儿的。不过无可厚非,章生长得漂亮,他和《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先生是不同的,他没有大胡子,也没有奇怪的面庞,相反,他轮廓立体,容貌干净,一双眼睛深沉又忧郁,简直是天生的艺术家的模子。

章生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不过他那不是自恋,那简直是自傲。

不对,我不该想小仙儿怎么会爱上章生,我一进入思考便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莫说小仙儿肤浅天真,是个外貌协会,即便是我……对不起,我又给自己脸上添金了,但我也喜欢章生这样的类型。还是不对,他这样的根本不是类型,起码我未曾见过跟他站在一个阵线里的男生,那么旁若无人的神情,那么入世的长相却出世的行为作风。

总之,章生是个又俗套又高尚的奇怪的人。

还有,章生长得精致,却对我一直粗鲁。

章生果然是什么都接拍。

我们接过各种活儿,一个有收藏癖的女生带着她的四百多个安全套的私房写真,也包括一对男同的情侣照,一场群魔乱舞的家庭party,一个六十岁老妇人的比基尼照,每次我装作见怪不怪地跟在他后头打灯,但心里还是止不住讶异。

这个小城虽小,却果然是五脏俱全,不过有一次我跟着他去拍一个“凶案现场”照时,虽然知道那些血是红漆,知道满地的碎肉是菜市场的猪肉,出来的时候还是吐了。

章生递给我一块手帕,蓝色的手帕,很旧却很干净,他淡淡地问了声,你没事吧。

大多数我都很是配合。所以章生到后期也会单独让我去完成任务,这些工作虽然千奇百怪,却因为接的人较少,因此酬劳甚丰。

我想我很快就会筹到我需要的那一笔钱了。夏天过去,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有一次我跟着章生去拍了一对小情侣,年轻的一对漂亮少年少女,有些羞涩,一组照片拍下来,我竟未看到他们松开手过。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想要和章生分享心里的羡慕,不经意间便絮絮叨叨了。像个傻瓜一样问章生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和小仙儿也能拍一组。

在我眼里,章生和小仙儿牵手的样子也实在是好看,但我突然想起,竟从未见他们拖过手。

章生淡淡地说,何必羡慕。看到的不过是现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痛恨章生说起这些煞美好的话,真是残忍的家伙。于是撇过头不去理他。

最近章生跟疯了似的,常常我早上来上班了,看到他在工作室的办公桌上睡觉,摇了他半天他才迷迷糊糊醒来,淡然一句,哦,原来天亮了。

他枕在胳膊底下的是一本文稿纸,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好几页了。

我不知为何格外欣喜,却不敢问他要过来看。只能揣测,章生会写一个怎样的故事?

章生一语成谶,两天后,过来取片子的只有女生一人,表情阴郁忧伤,章生什么都没问,倒是我犯贱似的问她怎么一个人过来。

怎料她经这么一问,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片子也不选了,拉着我的手就开始哭诉。

是吵架了,男孩甩手就去,把她丢在一片大雨里,后来再打电话竟是关机。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措手不及。小仙儿在这个时候来了,小女生大概是因为看到有陌生人来,于是也收起眼泪,拿着照片匆匆地走了。

小仙儿看到了桌上章生的剧本了,兴奋地拿起来,眉开眼笑地说,你写了新剧本啊!我要看看!

方才还一脸漠然的章生,忽然有了表情,他板着脸,叫小仙儿把剧本放下。

大概是因为我在的原因,小仙儿觉得特没有面子,于是不肯放下,气呼呼地说,你写了剧本就是要给人看的啊!我偏不放!

章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吐出两个冰凉的字。

放下。

她没有放,而道,反正以后是我演女主角!你答应我的!那让我提前看剧本有什么关系!

章生一把夺过剧本,依旧是漠然的神情,这个剧本的女主角你演不了。

小仙儿愣了一下,我也愣住,只见章生忽然动起手来,将手里的剧本,一下,两下地,撕掉了。

小仙儿哇地一声哭了,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上前去抢剧本,这是他熬了那么多晚上才写好的剧本啊,他怎么就撕了!

小仙儿忽然上前来推了我一把,满脸眼泪恶狠狠地说,章生,你过河拆桥!你说好你的剧本找我演女主角的!我演不了!难道她演吗?

她大概是气疯了,拧着我的胳膊,疼得我狠狠地甩开了她,以同样怨恨的眼光回望她。

章生无动于衷,转眼剧本已经变成了废纸条。

小仙儿哭着跑了出去,我盯着地上的纸条,痛惜了半天。我想章生写的剧本一定很好看,特别好看。

章生站了一会儿,说,我出去买瓶水。

章生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用胶布试图把纸条复原,看他到了眼前,吓了一跳,生怕他朝我发火。

章生却异常平静,只是拿过那些纸条,丢到垃圾桶里,然后用塑料袋打了个结。

——真的没有必要复原。

我百折不挠地想要知道为什么。

——因为根本拍不出,有些东西在心里,在纸上,在屏幕里,味道都不一样。我写的这个东西实在太浮夸了,不过是为了完成心里的一个念头罢了。写出来,它的任务就完成了,就没有必要留着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那之后小仙儿好几天没有跑来工作室找章生,章生却跟个没事的人一样。我觉得他浑身都透着孤独的潜质,他得了一种不刻薄就会死的病,于是我又陷入了小仙儿怎么会爱上一个这么不能沟通的坏男人。他漫不经心,自私自利,才不管你伤心难过。可是他又很迷人。

哎。我真是个矛盾的家伙。

那次出外景回来路上,经过一个面馆,章生忽然停下脚步,脸上有异样的神采,问我,要不要一起吃碗面?

老板似乎认识章生,他乐呵呵地看了我一眼,跟章生说,小伙子很难得带女朋友来哦。

我是他助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分辩地那么快。

章生却笑容满面,浑身都透着一股祥和的光,活泼可爱地跟鬼上身似的。

他足足吃了两碗面。

也不知怎么会这么巧,那天我遇见了一个熟人。他带着女朋友一起出现在眼前。

这个人是我的前男友陆泽。他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故意叫我的名字,一边拉着他的小女朋友的手,跟我介绍她的名字。

他甚至说,哟,这个是?

朋友。我淡淡地说。章生却始终没抬头。

想想也是。以前的事实在是对不起啊。你知道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嘛,看你没人追就想挑战挑战自己,觉得好玩儿。不过我现在可不是当初的样子了,遇到真爱了嘛。哎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我受不了这个家伙的无耻,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说,喂,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陆泽后退两步,依旧嬉皮笑脸,你脾气还是那么臭啊?好改改你的脾气了,小心没人要哦!

我正被噎得冒烟,章生却忽然站起来,拖过我的手,看了一眼陆泽,丢了个白眼,复朝我温柔地令人惊悚地说,我们走吧。

陆泽在背后不甘心地喊,不是说不是男朋友嘛!哎你运气还不错嘛!找了个小白脸!喂,有空打我电话啊!

厚颜无耻。出了门,松开了章生的手,我怒不可遏地骂道。

章生漫不经心地说,你脾气那么特别,他选那个女生放弃你,肯定没有错啊。

我忍不了章生的刻薄了,正欲忘恩负义地跟他吵架。

章生却慢悠悠地说,你是特别的人,必定要找一个匹配的对手,又何必将人生浪费在这种平常到烂的人身上?

章生的话一出口,我原本的恼羞一下堵在皮肤表层,于是表情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特别的人。你的这句表面听起来有点儿别扭的褒奖,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忍不住问你,你怎么看出X是个平常到烂的人?

你言简意赅,长相普通,性格普通,脾气有点坏但又坏不出特点,俗,讲话不好玩儿。不过最关键的是他身边的女伴也很普通啊。我想他唯一特别的时期,是因为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吧。

我反复思忖这些话,他却已经兀自忙起来,章生一忙起来,简直是给自己罩了个隐形屏障,你怎么闹他也不会搭理你。当然我也不会这么以身试法,我曾目睹小仙儿是怎样在章生面前招数百出,章生却依旧无动于衷的。

这一点,和我有点儿像。我从小就极度容易陷入个人臆想,在自我营造的世界里,母亲对我百般疼爱,父亲将我捧在掌心,所有同学都喜欢我,所有老师都温柔执教,从不曾知道巴掌的味道,从没尝过眼泪风干的滋味。常常是在家里发着呆,母亲叫了半天不应,最后被她一个耳光打回原形,意识到白日梦不过是让人回到现实时更加难过的噩梦。

我曾听过一句有意思的歌词,叫做“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只可惜,这个世界大多数人是平常人,平常人也喜欢着平常人,哪怕是章生这样的不平常的人,喜欢的,也是小仙儿这样的美少女。

与我这个怪人,从来无关。

半夜的时候,暴雨如注,浓郁的夏天要将城市淹没一般,夜晚只剩下雨声跳动。

我躺在坚硬又下雨而潮湿的地板上无法入睡,清醒得如同那些雨水把我再浇了一次,身心俱疲,不知所措却无法动弹。

忽然听到门轴的转动,我从地上坐起来,看到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的章生站在门口。

他看了我两秒钟,把灯打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摊了摊手,无奈地笑了笑,无家可归了。借宿一宿,怎么,要扣我工资吗?

章生依旧是轻笑一声,我已经习惯了他眼里眉间的蔑视。

“慕沿,你也不年轻了,不要再动不动做那些叛逆小孩的行为。”他指了指门口,“回家吧。”

原来他以为我是离家出走,我本可以辩解,但觉得章生也不会相信,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无名的火,于是爬起来,收了东西就往雨里走。

“喂,你没有带伞?”他追上来说,雨势太大,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只顾往前走着。章生抓住我的胳膊,猛然看到上头新鲜的伤口,于是将我扯到旁边的屋檐下,凶巴巴地说:“为什么总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新鲜的烫伤,细细一闻仍有香烟焦灼皮肤的味道,是我习惯了那么久还是不能习惯的味道。

我猛地甩开章生的手,兀自要再往雨里走,而章生忽然将我拽回,抓住我的肩膀。

“喂。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