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爱我。
你给我起名叫罗十月,仅仅是因为我是你在十月抱回家的小孩。
你从来也不骗我,我是从孤儿院里领来的这件事,你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我。甚至我小时候不听你话的时候,你会拿出来恐吓我,朝我横眉竖眼。
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回孤儿院去!
那句话,比狼外婆会把你吃掉这些,杀伤力都要更大一些。
说句实话,我其实一直很想讨好你,你不喜欢的事儿,我总不会去做,你要我乖乖的,我便乖乖的,你忘记我的存在的时候,我就装作自己不存在。
我想适应你的喜好,贴近你的心一点,不是因为你有多可亲可爱,也不是因为我多记着恩情,想着你是救我于孤儿院水火的好心人。
只是因为,全世界,只有你算得上我的亲人。
我叫你罗姐。从进你家门起,就一直没改过称呼。
长大以后,当他们说“十月长得真俊”,你会比我还乐,得意洋洋地说,我闺女,能不俊么?你瞧我!
可是我又不是你亲生的。而且说句实话,你一点都不好看,你脸盘子大,鼻子却尖且瘦,眼睛细又长,皮肤很白,却长满了小雀斑。听说这种面相的人,福薄。
你果然是福薄的,你青年时代父母车祸丧生,后来终于嫁给了一个意中人,生下一个女儿,你给她起名叫欢喜。可是有一天,你却把她弄丢了。
她吵着要吃棉花糖,你一转身,回头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你的丈夫为此怪你,你一气之下提了离婚。
你孤身一人了,原本因婚姻和生子的一颗魂,终究还是要落入漂泊的定局里。
其实你有时候真的没必要这样清高的,比如你的丈夫偶尔关心你,想要给我们家帮点什么忙的时候,你没必要把他赶走,义正言辞地说,这是我一个人的闺女!
其实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看吧,你一个人苦撑着一个家,在店里忙得几乎像头蛮牛,可是那辛苦赚来的钱,我们俩根本花都不够花。你只能跟我说,十月,你得懂得节约。
节约不需要我懂,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挥霍的资格。你给我的零花钱那样的少,可是我知道,你自己也捉襟见肘。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感激你,你力所能及之处,实在是没有亏待我。只是小时候总难过旁人有洋娃娃和小洋裙子,有进口糖果和新文具,我却只能抱着自己的寒酸,越发沉默。
我承认我怪过你,小时候也想着,如果是一个比你有钱又比你温柔的妈妈接我走,该有多好。可我又会转念一想,也许会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把我带走,用温柔表象来欺骗我,然后虐待我,让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都是你教会我这样阴暗地想问题的。你总叮嘱我,外头的坏人很多,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要因为一个微笑就傻了眼。
承蒙你的教诲,令我在孤独里长大,像一只刺猬一样,对待任何人。
包括对你。
我总是和你吵架。虽然我费尽心思地想要取悦你,可是你的冷屁股总让我觉得实在难堪。我的自尊心和爆脾气倒像是遗传了你的,轻则冷言冷语,重则雷霆万钧。
可你跟我哪里是一个段数的,我这些小伎俩到了你那,悉数都不管用,你总是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所有的气焰熄灭,因为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生气与否,伤心与否。
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跟我一个年纪的孩子挺多的,每次我总拿回比别人多的奖状和红花,在别的大人的夸奖里,觉得自己腰杆儿特别直,可你总是一句话打折我的腰杆。
“小孩子太爱出风头了不好。”你是这样评价我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淡漠的味道,那淡漠,叫我伤了心。
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崭露头角出风头,太活泼好动争强好胜,那好,那我做你意味的好孩子,我听话,乖,沉默,不再大声讲话和上台唱歌,把那些还没成型的锋芒,统统都押回心中,不让它们长大。
我为此费了很大的劲儿,我牢记着你在你前夫那里说的那句“这是我一个人的闺女”,我觉得可能是我不够好,所以你没那么喜欢我。我到长大以后才明白许多道理,就算我再好,也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你的女儿早就在人潮拥挤中走失了,却一直都留在你的世界里,折磨得你夜不能寐。你幻想她成为各种样子,活在没有你的另一种生活里。
而我只是一个替代品,是你在孤寂生活里寻找的一个小小寄托,永远,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精神的支柱。
这些,都是后话。
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找欢喜。是的,你的亲生女儿,名叫欢喜,跟我一个年纪,你大概是希望她人生尽欢颜,喜乐长存,所以给她起这样的名,也算是煞费苦心。你看你对我,不过就是按照领我回家的日子给我起名叫十月。不过谢谢你,你没把我起名叫国庆或者桂花,已经是大慈大悲了。
小的时候,我常常跟在你后面,在城市的电线杆子上贴寻人启事。有时候会有恶人恶狗追着我们,大喊着不要乱贴广告!你就会回头大喊一声,快跑!
但是你自己却不跑,在对方撕掉我们不不容易贴上的寻人启事时,你会叉着腰跟人家吵架。
你一贯凶悍,是一种豁出去的凶悍,不需要底气,而是一种死磕到底的不要脸。
在院子里的时候,你总是要跟隔壁的那个阿姨吵架。后来我看了《九品芝麻官》,真觉得包龙星跟你师出同门。你的语言能力实在是牛逼,骂人要脏就脏,不带脏字也是招招致命。可那阿姨也不甘示弱,把你从你的前夫和你走丢了的欢喜女儿加上我一块儿骂,说你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才落得今天夫离子散的下场。
那是你的软肋,你方才和热辣辣跟她拼命不要脸的仗势忽然消失,你变得冷冰冰的沉默下来。
如果定神去看,会发现你在发抖。
我一贯是个观众,可好歹学了你的几招,见你忽然被敌人暗器伤到,作为你的养女站在旁边看也中枪,不站出来实在有违天理。
于是我学着你,也叉着腰,对着对面那个因看到你失落伤心的样子而获得阶段性胜利得意洋洋的阿姨,破口大骂。
我也不知道那些字眼的含义,只是依葫芦画瓢地,在学习中进步。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是保护你的一个战士,骂得酣畅淋漓,那个阿姨被我气得发晕,她跟你习惯性战斗了,对你的免疫力低,忽然换了一个人,竟觉得脸皮挂不住。她竟劈手要打我。
结果,却是你打了我。
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一派青红皂白的仗势。
你打得那样狠,让我误以为你是疯了,下错了手,连战友都打。
我那样委屈,朝着你吼道,你干嘛打我!我在帮你啊!
你骂我说,你一小姑娘像个泼妇似的!做什么名堂!
我也倔地跳脚,那你呢!你不是泼妇吗!你可以骂人,我就不可以吗!
你狠狠地剜我,斩钉截铁地说,是,老娘是泼妇,老娘可以骂人,你不可以!
你是那样地****,我暗地里曾称你为法西斯。
可是你从来,都不让我依赖你。
一年级的时候,我看你有耳洞,便说我也想要。你思忖了一会儿,便说,那行,不过很疼?你怕不怕?
我看你这样看不起我,装出倍儿英勇的样子说,我才不怕呢。
你便拿了针,亲手给我扎耳洞。
真疼,把我疼哭了,你扎出来血,我便把耳朵从你手里扯开,捂着它说,我不打了,好疼。
你当时二话没说,一把把我摁住,揪起我的耳朵说,罗十月,你就这点出息?这点疼都受不了?既然决定了,你就没法儿后悔了,再疼,也没办法。
你就真的不顾我鬼哭狼嚎跟要被杀似的挣扎,在我的耳朵上,扎出了两个至今还在的耳洞,用茶叶杆儿塞着,在我泪眼朦胧委屈地都无法说话的时候,冷冷地说,记着,你现在得到了你人生的第一份礼物,是用疼痛换来的,你就得好好珍惜。
那时候我不懂你的话,可是后来曾有一次耳洞堵住了,马上就会消失,我急得跟泪人儿似的,室友跟我说,没事儿,堵了就再打嘛。
是啊,现在有无痛穿耳,无痛纹身甚至无痛人流,再打一个就是。可我当时竟脱口而出,不,为了它我疼得跟死了一样,我怎么能让它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
最好的礼物,都是用疼痛换来的。这是你告诉我的。
那是我的第一份礼物,叫做不要后悔。
三年级的时候,你给我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随便教了我一会,就回你的店里去忙了。
我就在门口的小平地上,不停地练习。
摔跤是难以避免的,小时候我也曾爱哭过,可你似乎从来都不会为我的眼泪动容。那天我的膝盖被砂子磨得全是血,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凉鞋上。我生怕你说我没用,学了那么久还摔成这幅样子,就一直遮遮掩掩。
可是真的好疼啊。在吃饭的时候我一直龇牙咧嘴,觉得脚上有无数只蚂蚁在钻似的,又疼又痒。
你发觉了,一把把我从座位上拎起来,把我的裙子翻上去,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你愣了一下,劈手给了我一个爆栗,吼我,罗十月,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我佯作淡定,坐下去说,没事儿,不疼。
你又把我拎起来,一把把我抱到那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推着我去了医疗站。
我一直跟你说,真的不疼。
意念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因为心中一直记得你那句“这点疼都受不了,有什么出息”,10岁的我竟在医生倒吸着冷气用镊子夹出嵌在我带血皮肉里的小石子时,连吭都没吭过一声。
她真勇敢。
那个医生这样对你说,你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笑容,那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你为我感到自豪的笑容。
我得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二份礼物,叫做坚强。
后来,你不再去贴寻人启事了。
而是安心地经营着你的店铺。那是一家小小的面馆。你虽然为人粗心,做出来的面,却碗碗精细。早期的时候,我们家的情况很困难。你忙得像头蛮牛,可是花钱的地方,那样地多。房子是租的,租金一日日上涨,学费更像吸血鬼。
我知道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也知道你自己也是往死里节省才维持现在还算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因此我也不会蠢到问你要钱。
可是,我也想花钱啊。小时候羡慕旁人的玩具和糖果,羡慕着羡慕着就给忘了,转眼就投向旁的兴趣点了。可是如今,年岁渐长,四处都贴着标签。
什么都是引诱。而什么都要钱。而我,一点钱都没有。
为此,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事,我问同学借了一点钱,跟几个女生一起去摆摊。少年创业风靡全校,我们都带着壮志雄心而去。可是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我们几个被城管逮到,因非法摆摊,不但没收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还要罚钱。
几个同学哭得跟泪人似的,等着爸妈过来领。我却倔强地昂着脖子跟执法人员说,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他们联系学校把你叫来了,我本来还挺洒脱的,反正横竖也没个好死法,可一见你,我就灰溜溜了。
你交了罚款,把我拎回家。一路上你都沉默着不跟我说话。
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只是趁着你发威之前,有些贱兮兮地问了一句,罗姐,要是罗欢喜问你要钱买一些你觉得没有用但是她很喜欢的东西,你会给吗?
你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很奇怪。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问题有点儿大逆不道。
然后你平静下来,对我说,你要钱,就问我要。我也知道你这个年岁的姑娘喜欢打扮自己。想买什么就去买吧。别过了就可以。
你的话是淡淡的灰,可落在我心上,如火烧火燎。
那天你一边抹桌子,一边喃喃着说,欢喜不知道怎么样。现在养她的人,不知会不会亏待她啊。
后来你果然有求必应,当然,我也一直都把握着那个度。我不会为难你,因为我深知你的不容易。
我知道,你在用你对我的不亏待,来挽救你幻想中的对罗欢喜的不亏待。
我只是个替代品。
你给我的第三份礼物,叫做要有自知之明。
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可是我们彼此之间,却永远无法亲厚。
我做出的努力像是空掷的声音,山谷里,竟连回音都没有。
你不爱我,因为我不是你十月怀胎的产物,我只是你,路上遇到,刚好生命捆绑在一起的陌生小孩。
你对我总是淡淡的,严厉时是淡淡的,偶尔的关怀,也是出自你作为一个养母自觉应尽的义务。
我知道我该感恩,我想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给你很多很多的钱花,但我一定不会跟你太亲近,我要离你远远的,去找另外一个能跟我相依为命的人。
因为我觉得,所谓相依为命,不该是这样的。
是应该将彼此挂在心上,而不是在我冷得不行的时候,才问我一句,你要不要烤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