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说他15岁就生了自己吧,反正自己也从来不叫他爸爸,到后来直接将自己的身世公开,撇开妈妈那一段不说,硬说自己是田欧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时候会说她被装在一个行李箱里被送到他家,各种诡异情节编排,女同学们总艳羡地说,我们也好想有这么一个帅哥爸爸。
她有时候也觉得好笑,她们放着正常的生活不好好珍惜,反倒羡慕起她这个怪胎,以及和田欧之间的畸形父女关系了。
不过,她倒是一声都没有叫过他爸,反正田欧也不在乎,他也从来不像个爸爸,倒像个给她钱花的一个土地主,也不对她吆来喝去,他们住在一起的十年,简直像各自生活的房客。而她像他的房东,每个月定期收他的生活费,家长会的时候,田欧才会扮演一下老爹的角色。
不知为何,她对田欧总是带着一种不满的恨意,她也越来越将田欧归咎成妈妈不要她的罪魁祸首。她为什么不要自己?如果田欧不答应抚养她,她一定不会对自己的女儿置之不理的!就是有田欧这种不知死活的“好心人”,她才被抛弃,被不管,被十年来跟母亲毫无联系,活得不像个女孩。
她从十岁那年就下定决心给田欧惹各种麻烦以示报复。
她也得逞过,比如把田欧正在合作生意的某有钱人的儿子的脑袋给砸了,打得他哇哇直哭。
田欧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对付方法,只不过省去了揍她这一步骤,直接关她紧闭,任她喊破嗓子也要关她个二十四小时。
她也问过田欧干嘛不打他。田欧当时陷在沙发里,神情像是一个夜里的鬼魅,轻蔑地说,揍你?好让你去警察局告我家庭暴力?你想得倒美。
方才灌进肚子里的那杯鸡尾酒,在她的胃里狂热地烧着,田仰仰感到自己越来越晕。
往后他们俩的对话,她一句都没能记在心上,只记得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停在那家大排档门口,问她,要不要吃土豆饼?
她迷迷糊糊地回答,不要,我不喜欢吃土豆饼了。
袁菛算是她唯一的朋友,在他与田欧有过一面之缘后,田仰仰将她的身世合盘托出。
她一面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其实她已经喝醉了,醉得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是一时气话还是真实所想。她有时候说到林颜,有时候说到他的别的女朋友,她讲着自己的恨意,说自己使着心眼不想让他们百年好合,不过就是为了报复田欧。说自己此刻在这里喝酒,把考试置之不理,那样田欧有的麻烦,他等着收拾他的烂摊子吧,她就是高兴看到他烦恼的样子,虽然他大多时候无所谓,但偶尔,只是偶尔她也能从他眼里看到情绪波动。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
这一****和田欧吵了起来,然后跑出了家。其实不过是没事找茬,她做的芝士蛋糕被田欧用来招待他的客人林颜了。回来之后的田仰仰大发雷霆。然而田欧淡漠的眼神让她几近崩溃,她这段时间,唯独在林颜在场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他的眉头才会拧一拧,嘴角才会细微地弯一弯。
她想起很多年前,田欧来吃掉他的土豆饼,抢占了她的地盘的感觉,只是这一次,一切换位,林颜成了那个吃土豆饼的人,而田欧成了那个给她收拾满地的泥土的妈妈。
然后她离家出走,投奔袁菛。
末了她喊着,我讨厌他,讨厌死他了,总有一天我会彻底远走高飞,找到我妈,再也不见他。
而袁菛的一句话,点破了她。
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取得他的关注罢了。
袁菛虽然只比她大几岁,却早已步入社会,他看了太多故事沧桑,自然看得出十六岁田仰仰自以为血海深仇博大的报复,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心。
你喜欢他。喜欢你的养父。他继续说。
田仰仰愣在那里,话语堵在喉咙口,辩白已成了枉然,只好用一口酒,吞下肚去,然后趴在吧台上,沉默着,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是的。我居然……
喜欢你。
后来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世界浑浑噩噩,田仰仰开始陷入昏迷。袁菛正忙着给客人们上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倒在沙发角落里的田仰仰不省人事。
这才将她送到医院,从她的手机里找到田欧的号码,拨过去。
而田欧送给袁菛一个拳头,袁菛恨恨地抹了下带血的嘴角,恶狠狠地说,混蛋,你给我走着瞧。
其实田欧该谢谢袁菛的,这小子并不是坏人,起码看在他把田仰仰送到医院来的份上,他就不该打这一拳头。可是田欧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让一向都镇定的他失去了理智。
但是林颜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田仰仰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午后的阳光慢吞吞地爬到她的脸上,光亮把她惊醒。此番因为酒精中毒,她的手上扎了好几针。
林颜坐在旁边,表情有些不悦,但因为落了阳光,依旧是一张柔和好看的脸。
“田欧呢?”她挣扎着起身问。
“昨天一晚没睡,被我劝去睡了。”她回答道。
“我怎么了?”她揉揉疼痛的太阳穴。
“你酒精中毒,被你的朋友送到医院,不过幸好没事。”
这才想起了袁菛,她又问:“那我那个朋友呢?”
“被田欧揍了一顿。”
“干嘛揍他?”她带着点纳闷瞪大眼睛问。
“因为他带你去酒吧,给你提供酒,害你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醋意。
她的心里升腾起一丝异样来。
那天与他争吵,似乎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但自己哪里想到过他会揍袁菛,可不可以认为,他还是有点在乎她的?
心里头却还是别扭,因为袁菛是唯一一个分享她秘密的朋友,他却揍了他。而且,害她进酒吧喝酒的人,哪里是袁菛,分明是他这个不称职的抚养者!
“我才不要他管。他又不在乎我。”她怄气地嘟囔着。
“仰仰你该知道,这么多年他为你牺牲了多少,而你带给他多少麻烦。你不羞愧吗?”
林颜的声音依旧温柔,她即便是刻薄也是如此的温柔一刀,难怪田欧爱她。
田欧生活的世界总是那么锋芒毕露,纵使田仰仰与他生活了十年之多,却依旧到如今才明白,所有人都并非天生的坚硬,只是有些人费力造起铠甲,有些人认了输。
他当然是前者。
她愣在那里,和林颜僵持不下,她的固执是跟田欧学来的吧?这么多年来,她每次跟他抬杠,他虽不与她争吵,却从来都不肯让步。
她忽然想起前些年的事来。大概是她14岁时候的事,青春混沌初开,来了初潮以后的少女的八卦急转,指向那些朦胧的情感。
有一回,她听到有几个女生在背后议论她。
声音天真,言语却恶毒。
“她的那个爸爸不是很奇怪吗?看起来就很古怪呢!她不会是他的童养媳吧?”
“嗯!虽然父女相称,但谁知道私底下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你看田仰仰,看着就不像什么好女孩啊。”
她当即冲出去,像野兽一样扑上去,大吼着要撕烂她们的嘴。
尽管以一敌二,但她还是没有落败,只是没有得到什么甜头,三个人被抓到训导处,两个女孩死活就说田仰仰莫名其妙动的手。田仰仰不依,说是她们嘴巴不干净,可老师问她,她们说什么时,她却沉默了。
那时候田欧也被老师叫来了,一言不发地看着三个女孩哭哭啼啼的闹剧,只有他的田仰仰,倔强得瞪着她那一双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眼睛。
他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他其实一直都回避跟田仰仰谈论她母亲的事,那时候他和她的关系微妙,他们相识在他最糟糕的时候,他父亲的原配疯狂地打压他,找人跟踪,他几乎连家都不能回。田仰仰的妈妈刘怡收留了她,尽管这么多年,田仰仰一直觉得他就是她母亲的相好,他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但他们确实清清白白,除了他那时候,真的有一刻爱上过那个女人。他看着田仰仰长成她妈妈的模样,里头还有点他自己的影子,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感慨,这些年,他竟然看着一个小女孩长大成人,这感觉,真的又古怪,又好玩。
起码,最起码他不那么孤独。
老师再问了一遍,她们到底说什么了?
那些话,太肮脏了,不配侮辱自己的嘴巴和田欧的耳朵,她宁可自己被处分,也不要将那些丑陋的真相再度场景再现。
于是她保持沉默,只恨恨地看着那两个女同学。
她落了处分,但是三天后,那两个女同学过来跟她道歉,虽然她们希望彼此能够冰释前嫌,但田仰仰才看不起她们。
这些年她也跟着田欧学了清高,竟有七分像,看人都带着点斜视。
田仰仰不会知道,是田欧跑去处理掉这些事,他拿出很多年前当小混混的魄力来,把那两个只受过宠爱从没被刻薄的小女孩吓得够呛,并且威胁她们,如果再说田仰仰一句不是,他一定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此刻林颜的态度,再度让田仰仰十六岁的自尊受挫,她从床上爬起来,瞪着她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妨碍了你们?反正我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总不能15岁就做爸爸吧?倒不如把我给丢了。好让我去找我妈。”
她一边拉出她的行李袋来,对着杵在一边气得发抖的林颜道:“反正我看着你们腻歪也怪恶心的。我也受不了田欧了,他是我谁,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他害我这么多年来过着没有家人的生活,我把我妈都丢了!你信不信,要不是他,我妈早就接我走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个孤僻鬼,他只不过需要一个小动物来陪他,来让他指手画脚以满足他那天生的优越感!”
林颜终于按捺不住,她的声音也不再温柔,带点尖利地吼道:“田仰仰你实在是过分了!你以为你妈会来接你吗?你妈妈早就去世了,要不是田欧……”
这时候田欧推门进来,大吼一声,你告诉她这个干什么!
林颜一阵哆嗦,抬起眼看向田欧,眼神里有恐慌,也有委屈不满。
只有田仰仰,像是当头一棒一般懵了,彻底地懵了。手里的衣物统统无力垂落。
她呆在那大概有一分钟,在田欧沉默的注视下,簌簌地流下眼泪。
然后她不看那个告密者,而是望着隐瞒了她那样久的田欧,声音脆薄。
“你骗我,你们骗我,是不是?”
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田仰仰似乎再也不会哭了。
这一回不是停电,而是田欧不愿亮灯,因为他了解田仰仰,她在狼狈伤心的时候,不喜欢亮堂堂的公诸于众。哪怕,这众里,也不过是只他田欧一个。
你爱没爱过她呢?她忽然沙哑地开口问他。
她的早慧让田欧拧紧了眉头,只是不知道这是遗传了她妈,还是跟他耳濡目染的成果。
一定爱过的吧。否则,她撇下烂摊子,你怎么会接过去?
是遗传病,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沉默就代表肯定。
然后她问他,那我……是不是也会死?
后来林颜跟田欧分了手,但她和田仰仰还保持着联系,很快,她结了婚,25岁的林颜嫁给了一个与她门当户对的男人。照林颜所说,那个人比田欧要逊色许多,但他喜乐正常性格正常不像田欧。她是无法了解田欧的,但是林颜对田仰仰说,我希望你能了解他。
田仰仰说,我怎么了解他……他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你怎么会是生人?林颜反问。
我……我觉得他一直都不在乎我。田仰仰说。
她有时候根本不知道田欧在她的生命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任何事物,她曾有段时间觉得他是在乎林颜的,可是他们说分手,就分手了。
林颜带点讥诮地说,田妹妹,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言不在乎你,那我干嘛要嫉妒你?
她挂掉了电话,心里头有千头万绪。可是田仰仰却没有打算把那些告诉田欧,那些被袁菛,林颜洞悉了的心事,好像不能言。
她和田欧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那中间的人来了又去。就仿佛冰箱里那些过期的食物,很多东西,变了味,不提也罢。
18岁那年,田仰仰在高考结束后,一个人去旅行。田欧给了她一笔钱和一张信用卡,声音里听不出担忧,只吩咐道,手机记得开机,有事就拨我电话。
但是他在月台站了很久,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从此以后,她没有再回家。
这是田仰仰最后一次离家出走。
后来她有联系到过林颜,知道这一次,田欧几乎用尽力量去找她。
然而她跟林颜说,不要告诉她我在这里。林颜,他给我编过一个美丽的谎言,也请你帮我为他编一个。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对话。
她死了?遗传病吗?那我会有这个病吗?
他那时候坚定地按着她的肩膀说,不会有。
她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恐慌,然而那恐慌让她心却安定下来了。
30岁的田欧,终于会害怕了,并且是因为她。
她悄悄地去做了身体检查,而被告知,她十八岁的身体里,正孕育着早就注定好了的死亡。
没有关系,田欧。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时候你不是年长我十多岁的大叔,而我也不会做一个任性的萝莉,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也许是你早就知道的秘密。
那个,不好意思哦,我喜欢你。
还有哦,做你的家人,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