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仰仰坐在袁菛的小酒吧里,正在研究一杯红色的血腥玛丽,嗯,闻起来香香的嘛。
这时候三十岁的田欧夺门而入,将下午的阳光带涌进逼仄的黑色小酒吧里,这时候那盏橘红色的小灯黯然失色,看清楚墙面上的海报,迈克杰克逊的长发甩得整张海报溢满,活像一部恐怖片的宣传画报。
“田仰仰,我在门口等你,就十秒钟。”他带点轻蔑地看了一眼披着长发的摇滚青年袁菛,然后转身带上了门。
袁菛显然被那个眼神给伤害到了,他问田仰仰,玛丽,那家伙是谁啊?管那么多,他以为自己是你爸啊?
田仰仰露出一个神秘又无奈的微笑,那个……他的确是我爸。
田仰仰用最后五秒钟,将那杯血腥玛丽一饮而尽。然后在袁菛瞠目结舌下,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田仰仰喝醉了,或者说,是玛丽喝醉了。这是田仰仰离家出走的第三天,田欧把她给找到了,并且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她。
他惯常不给她好脸色,他就像一个年轻的严厉的没有良心的蛇蝎男,压根就不管她心里的任何委屈。
田欧是个混蛋。
10年前,6岁的田仰仰还跟着她的单亲妈妈。
那时候她叫刘仰仰,她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她就在家里捏泥巴。
真的是捏泥巴,并非比喻,她实在太无聊了,在把妈妈的盆栽里的花全部捣碎,然后发现那些兰紫色的蝴蝶兰不能给她的指甲上色后,她只能叹口气开始捏泥巴。
捏一个,用她的小拳头捣碎一个,她假想着自己就是那个打小怪兽的奥特曼,只不过小怪兽也得由自己一手生产,然后亲自毁灭,还真有点寂寞。
那天晚上她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妈妈在十二点才回来,给她拎回来了街角她最爱吃的那家蛋糕店的芝士蛋糕和大排档的一份土豆饼。顺道,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于是,刘仰仰见到了田欧,那时候才18岁的田欧,看起来没比现在年轻多少,他有一种天生的老成,带点儿酷。
别看田欧那么鄙视头发五颜六色的摇滚青年,他那时候,也是。
她抬起稚嫩的下巴张望着田欧。妈妈早已对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尖叫起来,午夜十二点,那尖叫声有如恐怖片的镜头空投,不知惊醒了多少美梦的人。
她却饶有兴致地观察起田欧来。他看起来跟妈妈的历任男友不太一样,首先他看自己的眼神就不同。一般妈妈的男朋友们,要么就是虚伪地跑过来捏捏她的脸,喊道,哇好可爱啊,像你呢。小妹妹,叫叔叔好不好?
后来仰仰知道了,这一种,往往是抱着玩玩的心态的。而另外一种想娶妈妈的男士,看着她的眼神却是一种哀怨的,无奈的,忧愁的。
至于田欧,她没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任何东西。
如果非得挑出一样,那就是无所谓。
那天仰仰被妈妈狠狠地揍了一顿。妈妈揍她从来都不手下留情,有点儿家庭暴力的感觉。但是仰仰还是觉得她妈挺爱她的,因为她常常抱着她大哭,说,仰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
妈妈是很早一批拐卖儿童的牺牲品,曾被送到马戏团和乞讨团伙,不过她聪明,给跑了出来。做过很多份职业,有一份就是跟各种男人交往。有时候骗钱,有时候骗骗真心,有时候也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真心给送出去。
她还很年轻,18岁就生了仰仰,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过没关系,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不太喜欢田欧,虽然他五官立体得像电影明星,但他吝啬笑容,看人的眼神总容易把人看低。她虽然才6岁罢了,却因为孤独而看太多电视剧,导致早早就领略了人间冷暖。
他甚至不跟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她被惩罚的时候,吃掉了本属于她的土豆饼。尔后还翻弄起她的小人书来。虽然那是她看了千百遍都不想要的,但是那一刻仰仰觉得,他就是来抢占她的地盘的。
在仰仰刚刚树立了敌对目标后,她的人生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妈妈,不要她了。
按照田欧的说法,是她妈妈找了新的对象,新对象不希望她有个拖油瓶,所以田欧大发慈悲地抚养了她,成了她名义上的爹。
她可叫不出口,只用日夜痛哭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但是田欧根本不在乎,他每天在家里开大分贝的音乐,像是他们两个人的party,然后一边看球赛,一边喝开水,偶然有空,冷眼看仰仰哭累了后的无可奈何状。
他把她送进学前班,因为他可没空看着这个有点儿神经质的小大人,虽然她每天都跟老师汇报她被劫持绑架了,这个叫田欧的根本是个心病狂的大神经病,如果她能再长大一点,懂得多一点,她可能可以将虐童恋童编进他的罪过里。可是老师总是很怜悯地看着她,对她的状告却无动于衷,只是跟小朋友们说,大家都要和田仰仰做好朋友。
因为她真的很可怜。
可怜到要改名变成田仰仰。
田欧的父亲在他十八岁那年病逝,把大半生赚来的钱,分了一半给他的私生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至于他那位不孕的妻子,接下来的时间,都用来跟他的儿子打官司,要他把那些钱还给自己。
田欧成了一个小公司的CEO,他剪掉了自己的长发,架上一副金边眼镜,装起斯文来。
田仰仰在玩了一次离家出走后灰溜溜地迷路找警察而被遣返后,彻底认命。
她彻底丢了她的妈妈,在警察局的时候,她反复要求那个看起来还蛮和蔼的警察叔叔帮她找她的妈妈。可是那警察只是很怜悯地看着她,看到她没有办法大哭起来。田欧来的时候,她涕泗横流地疯喊,我要吃土豆饼。
田仰仰坐进他的车的后座,因为发现副驾驶室上坐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一看就是家教极好的那种,跟田欧看起来相仿的年纪。
与当年不同,当年看起来特别显老的田欧,十年过后却愈发显得年轻起来。30岁的董事长,本来就是年轻有为。
是他的新女友,就是他提过一次的,林颜吧。
林颜是书香世家,笑起来像30年代的女电影明星,因为脸上没有什么瑕疵,反倒觉得人看起来不那么真切。
不像她,这些年,她的脸上已经开始长小雀斑,因为遗传了母亲的白皮肤,晒不黑,又常常疯子似的在太阳底下暴晒,那些小雀斑随着年纪疯长,除了田欧外,最折磨她的一桩。
她想起三天前,爆发争吵前田欧说过,今天是要和他的女朋友林颜一起吃饭的。他与她相识已几个月,却没有带她回过家,想来她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吧。只是……她以前看着他的各色女友,带回家来的每一个她都用“随便”来贴标签,认为自己讨厌她们的原因就是因为随便跟男人回家,这种品质一点都不真善美。可是,她如今面对着副驾驶室上坐着的女人,她回过头来冲着田仰仰微笑示意,那笑容温柔得令她嫉妒,她简直就一个典型的真善美标本。
可是抱歉,她还是不能喜欢她。
田仰仰本来等着田欧训斥她。她离家出走三天,他难道不担心吗?不担心的话,难道连生气都不生气吗?
可是她看着他的背影,他熟练地挂档,踩油门,调整后视镜,却连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的打算都似乎没有。
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不是听话,这几天在哪里,不然他何必第三天才找到她?不过是因为要兑现跟林颜的约定,要带他的“养女”跟她见面罢了,所以,她不容缺席。
她沮丧地陷入汽车后座,连恶作剧的兴致都没有。
这些年来她给田欧带来过很多麻烦。
10岁那年,她再度放学后离家出走,去了一个网吧要求网管替她在网上登一个寻人启事。那网管没有搭理她,她拿出身上的零用钱对方也不肯给她一台机器。她太小了,虽然她对电脑已经很熟了。田欧不在家的时候,她在家里不用捏泥巴玩打小怪兽的游戏,而是可以玩他的电脑。
她在那个网吧门口蹲了很久,固执地想她不要回家。
天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听人说,台风马上就会侵袭这里,那个网管出来拍拍她的肩膀,小姑娘赶紧回家吧,台风很可怕的,在街上可危险了。
风过来很大,裹挟着大颗的雨水和尘埃迎面而来,她终究是怕了,怕自己还没找到妈妈就已经横尸街头。于是她亦步亦趋地往回家的方向走,边走边哭,哭了一会儿后觉得自己简直逊毙了,于是咬着牙坚持着,走到家的时候,她看到田欧的车停在小区楼下。
他早就回来了,并且没有去找她。
她当时被微凉的雨水浇透,什么叫透心凉,她是早就体会了,小区只有一盏备用警示灯发出昏暗的光。
电梯坏掉,整个楼道里响彻着外头雷声和雨点的回声,像一座惨兮兮的孤坟。
她抹了一把进入眼里的雨水,开始爬楼梯。
田欧坐在家里,整个房间点满了蜡烛,巨大的总是开着的窗关了,外头狂风暴雨,只要一条缝就可以吹熄了整个房间的光亮。
他看到开门进来的浑身湿透的她,目光依旧是淡淡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忍了半天没忍住自己心里的失望,歇斯底里地朝他喊:“你为什么不下楼找我?”
田欧的回答让她确认了他就是一只良心狗肺的野兽,他指着门外说,电梯停用了,24楼,我可不想走下去。
她当时觉得蒙头一棒,天哪,她10岁的天空简直坍塌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走不掉,无处可去,而他吃定了她无处可去,甚至认定了她这个没人要的孤儿应当对他感恩戴德,怎么还能叛逆到朝他吼呢?她当时疲惫极了,只哭着反复着一句话,我要离开这里,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我要去找我妈。
等你成年了,我让你去找她,你去天涯海角找她也没有关系。只是在这之前,我就是你的抚养人。你必须,听我的话。
他不容反驳的态度仿佛是一张阴影罩在她的头上。
10岁的田仰仰抬起头,含着泪对他怒目而视 ,可是在他眼里却依旧没能找出一丝情绪。
除了毋庸置疑的肯定和****之外,他估计连吵架都会懒得跟她吵。
末了,她平静下来,田欧将一碗皮蛋粥放在她的书桌前,然后在趴着流泪的小女孩身旁丢下几粒感冒药。
“自己去倒水,把药吃掉。生病了我可没时间照顾你。”
以前仰仰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可是她后来发现,田欧才是天生的孤独者,虽然他身边有很多人挤破头想跟他做朋友,可是她却能深刻体味到他的孤独,并且认为他的孤独是自找的。
一副清高的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谁会真的喜欢他并且愿意袒露心扉?起码她不肯。
如今她16岁,在这期间,母亲一次都没有跟她联系过,所以在饭局里,林颜温柔并絮叨地说着自己母亲的事时,她带着一股恨意,却不敢直视林颜,而是恨恨地,望着餐桌底下她那双白色的漂亮高跟鞋。
有什么了不起?
田欧给她夹了一次菜,他是极少给她夹菜的,这个举动让她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又忽然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是他想和林颜结婚,但对方不接受他有个养女,所以,他想……他想把自己给扔了?
田仰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时时刻刻地盼望着田欧把她给丢掉,那样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滚蛋,去做她一直渴望的事,可是等到这一切来临时,她忽然觉得惶恐。
想把我扔了,没那么容易!
我减肥,我不吃。她抬起眼道,她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像田欧了,也是那样淡淡的,却带着杀伤力,专杀那些对他们有渴望的人。
随便你。田欧淡淡地回复她,敛眉埋头吃一只螃蟹。
他吃螃蟹的样子并不高雅,可是她却无法把那些俗气的念头加之他身上,对她而言,田欧一直是个奇怪的人,像一个讨厌的解不开的谜,可是她见了太多他的不好,却依旧觉得他是坏,却从来都不俗。
林颜倒是笑了,说,仰仰你又不胖。长身体的时候呢。
切,才怪。她看着林颜修长的手臂和小腿,再看一眼自己的,觉得她简直造作死了。
终于,她可以找到一个跟田欧没有关系的讨厌林颜的理由了。
她虚伪。
田欧并不理她,抬起红酒与林颜碰杯,林颜会意,飘过去一个眼神,田欧收下,微微地笑了笑。
你们打算结婚吗?仰仰深吸一口气,问。
是的。林颜笑着回答,仰仰要给我们做伴娘。
她撇撇嘴,够奇怪呢,给我爸当伴娘?
田欧忽然有了笑意,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把我当做爸爸过?
是不像爸爸。年幼的时候还好些,因为小孩看大人都是一般大,也没有人会对田仰仰的爸爸有异议。只是稍长些年纪,会有女同学说,田仰仰你爸爸好像电影明星啊!到后来,便有人会说,你爸好年轻,他到底几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