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几乎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儿的时候,母亲经常坐在院子里头替我梳头。我的头发很软很软,虽然是个男孩儿,她却像给小女孩梳头一样细致。有时候我真会觉得,要是够长,我一个恍惚就会被扎两个羊角辫的。因为这样亲昵的动作,让我觉得有点儿厌烦,索性偷了家里的钱,去了邻巷的理发店剃了个平头。母亲好像很失望,但是当时年幼的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在胸中吁出一口长气,终于……不用再反复地梳头了。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很多细节了,包括与母亲日渐寡淡的相处。彼此之间总是无话。而父亲就是那时候开始赌博的。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整个家族,还挺有钱的。小学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名牌包包名牌鞋的时候,我已经是他们中间对牌子了若指掌的人了。父亲好面子,总喜欢打点家里的人。也包括我。我曾有过一段浮夸的年幼时光,趾高气昂地穿过那些人的眼神,早就知道了“人上人”不过是用钱堆出来的。我读书不算好,个性也不够随和,总是闯祸,可永远不会受伤。所有人都让着我,少数不让着我的,也都有人替我去摆平了。
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学会,保护这个词。
因为整个世界保护着我,父亲,母亲,家里的亲戚们,还有钱。我何必去保护别人?
后来,父亲去世了。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让家里一贫如洗。
母亲不再每天坐在大院子里发呆,而是投身各种烦心事。
那是噩梦一样的回忆,而如今我竟想不太起来了,只觉得,那真是一场噩梦,只是醒来的代价太大了。
嫁给继父是无计可施的计。那时我们家欠下的大多数钱,都是继父家的。
最初的时候,我也觉得他对母亲是真的好。小心翼翼地,生怕惹恼了她一般。而事实证明,人这种生物实在太复杂了。
慢着,我不想再回忆一遍当时的场景以便赘述使你们明白。而事实上,那件事并没有那么难懂。许多人都明白,不过是喝醉了打老婆嘛。
可事实上,真正身处其中的人会明白,那并非只是打,而是用一把锥子往她的,还有我的心上戳。
是的,很疼。非常疼。
母亲并不哭闹,当年大家闺秀的教育让她极有教养。但其实,她不过是认命了。
夫债她偿,只是有一日,她发现自己偿不完了。
那个时候,10岁出头的我,竟然只会一边发抖一边哭。
如果我能穿梭回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先飞一拳把自己的脸给打爆的。
你连你妈都保护不了,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
然后,我一定会把继父给打爆的。
你连我妈都欺负,你******还是个人吗?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时光机。我也只能一遍遍地设想罢了。
回忆定格在母亲离世前的那天,她脸上的伤痕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除此之外,只有一句话,始终没离开过我的生活。
“卓然,妈妈不希望你以后有多卓越的成就,也不希望你赚跟你爸爸那样多的钱。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你爱的人,保护她,永远,不离开她。”
后来,她就死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我不够强大的话,莫说保护别人,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继父被我无数次激怒,而在他的拳头下,我渐渐地,开始不怕疼,到后来开始还手了。虽然年岁小,力气上有差距,但他也日渐衰老,酒精和暴躁的脾气叫他的拳头虚软无力。
我不知少年时代那些无关热血的出手,是基于什么。并非是荷尔蒙作祟,有时我觉得那像是一场又一场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弱的仪式,来弥补那个不能保护别人造成的后果。
然而,何来弥补。
遇见青言的时候,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那里哭,抬起眼来,眼睛里充满惊恐。
那种惊恐刺疼了我的心。回首那段时光,竟是发自内心地想对她好,保护她,并且愿意为她丢掉性命。
许多人不能理解我的偏执,也许我并不是多沉湎于爱情,我只是享受那一刻能保护得了对方的一种自豪,为了那种自豪,我心甘情愿受伤,甚至去死。
别说你们不懂了,我也不懂。
她被欺负,我一定会将那个欺负她的人揍得落花流水,将她的委屈全盘释放。她被动一根头发丝儿,我也要将那个罪魁祸首揪出来,一定要十倍奉还。
因为这姑娘是我要保护的那个人啊,我要免她惊,免她落泪,免她从头到脚的痛。
可是后来我发现,这好像不太对。有一回我受了伤回来,青言坐在那张蓝色的椅子上哭,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架了,我很害怕。
我忽然心头一凛,眉头却没有变化,这些年,纵使所有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能领会我心里的桎梏。我早已戴上了面具,并且摘不下。
我允诺她,说好。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也许我并不能保护她,我也意识到,我也许会长成她心里的一根刺。
而我再审视她,这个女孩何等好,她有着倔强的表情,她的伤口会一点点好起来,痊愈,她有着高傲的自尊,即使站在下风向也能笑着面对,她的悲伤会越来越少,她的人生会打开新的篇章。我记得太清楚,有一回,我去搞到了很多烟花,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放给她看。她惊喜的脸上映着烟花的影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艳羡我们的甜蜜,可是我忽然意识到,她就是我生命中的烟花啊。那么绚烂,却终究会逝去的。而我是那苍茫又黑暗的夜,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对烟花的怀念之中。
我保护不了她,而她会振翅高飞的。像我这样的人,如今也就只能这样了。
永远地停步不前。
永远地离她而去。
那天晚上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额头那么凉,眼睛却那么亮。
她忽然问我说,纪卓然,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我笑着说,当然啦。
我撒谎了。
我不会告诉她,她妈妈私下来找过我。
看着她妈妈的样子,我仿佛可以想到青言以后的样子。一样的端庄得体,却也一样的气场逼人。
坐在她面前,我忽然变得毫无底气,我紧张地想知道阿姨找我有何贵干。却始终不敢开口。
青言,若是你看到我这样没有出息的样子,还会喜欢我吗?还会觉得,我可以保护得了你吗?
阿姨的来意很明确,她对我说,青言这孩子,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顾着。但我不希望你那么做,她越来越依赖你。你不可能保护得了她一辈子的。很快我要出国,我会让她去她爸爸那边。我是希望……希望你别对她那么好了。
对一个人好,是一种牵累。你怕是不懂的。有时候因为仰仗了这份好来活下去,自己都失去了生存的能力。一旦那好抽走了,生存就难了。
她告诉我这个道理,当年的我听得不是太明白,但也知道大致的意思。
意思就是,我别拖着青言了,不要让她在年少不太理智的时候为了一份不那么好的“好”,放弃了前方的似锦人生。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罗胖他们都以为我失恋了。问要不要把青言找来。我摆摆手说,不关青言的事。
我只是不知道,保护一个人一辈子,是那么难的事。
那天晚上,我遇见了沈轻罗。她独自一人在酒吧里枯坐了一晚,面前点的鸡尾酒一口都没有喝。我不知道她在等谁,但她脸上的悲伤和落寞,虽然与我第一次遇见青言时的样子大不相同,却一样触动了我。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不是爱情。那不过是我对悲伤的连锁反应,像很多年前母亲在临死前给我下的一个诅咒。为此不能眠。
我也知道,那不是动心,而是痛心的一种反应。保护欲像是不知好歹疯长的生物,为一个无关的陌生人开始泛滥。
后来发生的事,好像是我心里默认的一种顺理成章。
其实很多时候我弄不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你想要保护一个人,就是爱了吗?或者说你想要离开一个人,就是不爱了吗?
这个世界上悖论那么多,我实在想得头疼。
但是那几个青言很忙很忙,而沈轻罗像只猫缩在我身旁的晚上,我脑海里的剪影,片片都是程青言。
统统都是她。她在我记忆里好像永远都是那天蹲在我们的秘密天地里的一只小精灵,有伤口,眼睛怯怯的。
我开始害怕这种时光,独处会让一切变得含一种诡异的关系。
不在酒吧唱歌的几个阴雨天,我躲在家里打游戏。
忽有人敲了门,我过去看,傍晚的天色下,沈轻罗站在门口,含笑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不知为何她会跑到我家来,然后她说,今天是我生日。
那是我分外窘迫的一段日子,罗胖的钱还没有还清,早就捉襟见肘。我愣了一下,然后说,我该给你买个大蛋糕的。
然后我沉默了一下,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食。你家里有什么,借我做一顿生日餐吧。
可是我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泡面。
难得是她并没有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而是翻出几包泡面,惊喜地说,居然有好多种口味呢。
热气腾腾的泡面出锅,被她端到我们中间,她说,其实我想尝尝你的手艺的,青言说你会做菜,非常好吃。
她提到青言时,眼神微微失落。
对不起。我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对不起什么,于是后来加上一句,你一年一次生日,却只有泡面。
她嗫嚅着什么。我到很后来才拼凑出个大概。
大抵是,我一年一次生日,也只有你。但是我却觉得,蛮幸运的。
那天晚上我们俩相对无言地吃掉了那锅泡面。沈轻罗吃东西的样子,小心翼翼的,不像青言那么没心没肺。其实她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就像她整个人,一碰,就会碎掉似的。
不知怎么的,吃着吃着,我的心就软成了一滩泥。
而她吃着吃着,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对我说,那个,我喜欢你。
我被一口面呛到,瞠目结舌。心里不知是悲还是喜,只能生气地问她,你……这样……对得起青言吗?
她愣了一下,尔后笑着说,我没觉得对不起谁。我只是说我喜欢你,并没有要求你喜欢我。但是你不会给青言幸福的。纪卓然,你跟她,一点都不般配。
这句话好狠,一下子像是用一块尖石砸在我的心坎儿上。
我把筷子放下来,用一种难得的尖酸刻薄的语调反问她。
那我配不上她,难道跟你般配吗?
她却并不生气,一贯的笑容,像是一朵白莲花,然而身处污泥,让她看起来更令人垂怜。
她说,纪卓然,你不用生气。我并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如果青言是走阳关道的,你我便是过独木桥的。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生,你又何苦为难她来跟你一起如履薄冰呢?
她的意思坦荡荡,无非是我永远走不上阳关道。
她说,你伸出你的手来。
于是沈轻罗在她生日那天,给我看了手相,我知我本无大富大贵之命,这些早就在前一世都享受完了。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她下的论断。
福薄,命薄,谁也不想听到这样的“真话”。
她却在我有些沮丧的时刻,伸出自己的手掌,掌纹破碎,我虽看不明白,也知那纹路紊乱,实在不是什么好命格。
他们说,命运掌握在手中,可谁的手有翻云覆雨之力?
我和她就这样默默不语地坐在一盏昏暗的灯下。屋外开始落雨。沈轻罗忽站起来,跟我说,我的礼物你还没有送,现在我提个要求好不好?
生日要求是不容拒绝的,何况她不过是要求我带她去一个地方。
我的秘密天地,后来变成我和青言的秘密天地。
然后,用一个吻完成了我对青言的伤害。
那时候我告诉她,我喜欢沈轻罗。我说对不起,让我好好想想。其实我多想看看青言的反应。她是不是伤心,会不会崩溃,只要她软弱下来,我就会忍不住上去拥抱她的肩膀。
我的软肋,就是她的脆弱。
而只有她软弱了,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被需要。否则,我将是一无是处,一如沈轻罗说的,你们两个,不般配。
我尚记得沈轻罗那次轻生,手腕上满是血,眼皮沉沉地覆盖下来,我好像一松手她就会飘走,那一刻,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