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白起码有句话说对了,很多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扭转局面的。
比如罗罗的恨意。坐在家里的车上,远远地看到都白抱着yoko的身影,她有些负气地要求司机吓唬她一下。
只是吓唬一下罢了,不会擦伤她的一根毫毛,这是罗罗对那个巴掌的小报复。却引起旁边一辆车的慌乱,只是电光石火间,刹车声几乎凌迟了耳膜,都白应声倒下。
罗罗吓得近乎呆掉,要求司机看看是不是有人怎么了。
没有人怎么了,地上的一滩血,没有一滴不是yoko流的。
Yoko死了。都白跪在yoko面前,悲伤得几乎成了雕塑。那个有些冤枉的肇事司机慌乱地从副驾驶室上下来,是个20多岁的年轻男人,一副金边眼镜为一张本就十分英俊的脸平添了斯文气息,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眉宇间的焦急令他一张脸绷紧。
“你没事吧?”
“没事。”她的声音颤抖。一切上演得那么突然,让她措手不及。像是一场旧事的再度回放,只是那时候她未能旁观,只凭想象。
悲伤褪去的时候,她只是抬起头,平静地对那个司机说,可不可以,陪我去把它埋掉?
那日背着吉他的杨栈,走进小区的时候,看到了都白和那个男人。
在这之前,杨栈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可是一对比,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小孩。
他们从小区的花园里走出来,都白一直低着头,他躲在一个电话亭后面,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只是那男人眼睛里的心疼和关切,令杨栈的心里冒火。
他真的是太不像个男人了。如果是男人,他应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然后反问那男人,你谁啊你?
她分明是他的女朋友。
他恶狠狠地砸了一下吉他,木吉他并没有被砸坏,只是被豁出一个小口子。
杨栈觉得,自己不配玩摇滚。
从此那个男人便时常出入都白家,他总提着一个10寸左右的公文箱,一副金边眼镜,笑容让人觉得非奸即盗。杨栈总觉得他是个衣冠禽 兽。可是他一次都没有问过都白,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儿。
对于一个玩摇滚的男人来说,吃另外一个男人的醋,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他只是每次都在楼梯上,用一双尖锐的眼睛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在他出门的时候,故意走过去撞一下他的肩膀。
然后,为自己的幼稚深深地懊恼着。
都白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依旧不爱说话,只是听他唱歌或者扯淡。她只字不提那个男人,也只字不提她妈妈的事,有时候杨栈甚至觉得,她根本不需要他,连陪伴都有些多余。
但是那个男人呢……他好几次看到她对他露出笑容,那个笑容不同于她平日里的笑容,那是真心的,不掺杂一点点的勉强。
可在他面前,他总觉得她的嘴角像是被客气给拉扯上去的。
虽然她是他的女朋友,可是他们之间,那样遥远。
那天撞死yoko的人,是程之言。
之前替妈妈看病的医生退休,接替他的便是程医生。25岁的英年才俊,按理说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可他沉稳又睿智,内心比外表更加富有。
撞死yoko纯属偶然,程医生深感抱歉,后来才发觉,都白竟是病人的孩子。大概带着点赎罪心理,他甚至时常直接出诊到她家,省得折腾都白的妈妈每周跑一趟。
那一天,都白送程之言出门的时候,杨栈在楼上看到,退到阴影里。
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见到都白忽然绽放开笑容,忽然抱住了他。
好似在说谢谢。
然后他们站在门口说了很久的话,他竖起耳朵去听,却只能听到拼凑不起来的碎片。但是他看到都白哭了,她一直在说着些什么。杨栈咬住牙,心酸地想,她与他说过的所有话,都不及今晚对那个男人说的多呢。
杨栈在过道里坐了很久,直到那个男人起身告别,给了都白一个拥抱,那瞬间,他几乎石化,只觉得腿又酸又麻。
心也是。
分手是那天晚上在天台提出的。他佯装平静地说,其实都白,我觉得我们俩个也不太合适。
所谓的这些,不过是害怕都白提出来,那样他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吗?可是这一刻,似乎抢先提出分手,让都白愣了一下,面子是挽回了,心,却没预兆地剧烈疼痛起来。像是有个暴躁的鼓手钻到他心里去,拿个榔头锤着。
“好。”这一句话,竟让他连那句“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个还是可以试试啊……比如,你说点什么让我了解你一下……”堵了回去。
就这样,分手了。
楼上的声音像是被包在一个房子里的震天价响。
沉闷,却毫不间断。
都白方挂掉那个电话,是她打给程医生的。
几天前,几乎快要憋到崩溃的她,终于对程医生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负罪感。
初三的时候,倔强地因为一点小事离家出走,母亲上街疯也似的找她。她当时坐在一个小网吧里,看电视剧入了迷。却不会知道,在电视里的那个女主角被诊断出白血病的时候,母亲正倒在车轮下面。
后来母亲捡回了性命,却伤到了神经。她不再认得她了。
母亲再也不认得她了。她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住串珠子,然后递给她,这些都留给我的白白。她结婚的时候,我要给她串一束最漂亮的水晶项链。
所以她才会在杨栈将小猫送回来的时候,yoko不再认得时,感到那样的悲伤。
都白至今都觉得自己是个杀人凶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那些回忆都被死命封存起来,却总有一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每一枚回忆的针,对她的情绪来说都近乎致命。
不小心撞死yoko的程之言,却是母亲的医生。她无法怪他,他那样细心地照顾母亲,也开导着她。
那日,他告诉她母亲有好转的可能,让她几乎泪奔地拥抱了他。
程医生很重要,是她和母亲的希望所在,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杨栈呢?
她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时候,心中仿佛有山泉水流过,熨帖平整她心中的忐忑与不安。杨栈的一个笑容,便近乎让她可以安下心来,哪怕只是片刻,他愿意牵着她的手,愿意跟她说,我不打扰你,只陪着你,好不好?
许多话,并非不想告诉他。都白告诉程医生,那些负罪感常常把她折磨得精神恍惚。她不愿剖开自己的内心对待杨栈,其实是愧疚。她怕自己一不小心,那些封闭和逃避的东西,都会哗然而出,她会失控,像个孩子似的,无法控制。杨栈那样阳光,她不要玷污他眼里的纯白。
程医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像每次安慰她一样温柔,都白,你要记得,那只是一场意外。你要学会面对它,而不是逃避它。人人心中都会有悔恨感,别让它毁了你的希望,和爱的能力。不妨你试试,让他和你一起直面你的软肋,也许有他帮忙,你能更顺利地走出来?
不要逃避,要直面。这是程医生和杨栈都跟她说过的话。
于是她走出了门,爬到楼上时,听到电梯叮的一声打开,来人正是罗罗。
她抱着几瓶啤酒,敲着杨栈的门。
然后音乐停歇,门打开了,她闪了进去。
都白在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重金属音乐响彻楼道,隔壁邻居推开门,一脸不悦地探出脑袋,却忍了下去。再这样下去,许真的会有人拿着菜刀来剁了他吧。
只是此刻知道,屋里有另外一个人,也许那才是适合杨栈的人,她为杨栈而欢欣鼓舞,她那样活泼开朗,她也许是真心喜欢摇滚。她也不似自己,拥有许多无法启齿的阴暗秘密。
或许正如杨栈说的,他们一点都不适合。
不是说了真正的摇滚敢于直面操蛋的人生吗?
他却连情敌都不敢直面。
罗罗抱了很多啤酒进来,她有些生气地说,杨栈,你这个混蛋,你当老娘送外卖的啊!
他再次把架子鼓敲得震天响,罗罗落荒而逃,恨恨地骂,疯子。谁喜欢摇滚谁就是疯子。
当初要不是因为喜欢他,她才不会听那么聒噪的音乐呢……杨栈颓丧地将鼓往前一推,夜色又陷入了寂静。
门口正准备敲门发脾气的邻居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深陷在沙发里,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她不跟他分享,他就自己去寻找啊。有什么关系。他偏偏那样自尊,自尊了以后又暗自叫苦。他将头埋在臂膀下面,白白跑过来舔舔他的脚趾头。
Yoko死后,白白就被都白送了回来,那时候她有些悲伤地说,怕睹白白思yoko。
此刻,他看着白白,思念着都白。
“白白,你是不是不开心呢。”
“哎,白白,你不开心,干嘛不愿意告诉我呢……”
她去凤凰的那天刚好下着雨,一个小客栈里,绿色的植物鲜亮得令人觉得悲伤。
一颗颗的雨从屋檐上滴落下来,雨势大的时候,连成一条水晶柱。
母亲小时候常常跟她一起串柱子,水晶的,佛珠的,玻璃珠的,做好了,便拿到市场里去卖。
来凤凰,有两个原因。母亲出事后,她其实一次都没有离开过城市。小时候总说要去旅行,要周游世界,和母亲说,第一站便去那《边城》里翠翠住的凤凰。而几年后,她终于动身,也真正意识到,也许她在不在,母亲都不会在意了。
她已不认得她。关于她的那部分记忆,已经全部死掉。
还有,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杨栈。
所有的不堪,似乎都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他提及了。
也许他从来,从来都好玩,对她充满了好奇,所以,才会牵她的手。
她坐在小庭院里,抱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逃避,是她一直在做的事。却发现,逃到哪里,那心里的负重,便会不辞辛苦地,追到哪里。
“原来我该本着保密原则,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告诉你。不过我觉得,我不过是转述了都白说不出口的话而已。虽然我觉得把都白交给你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不太合适,但是,看在都白的份上,就看看你的表现了。”
程医生对一只眼睛挨了一拳后像只熊猫的杨栈说道。
杨栈用一个最蠢的借口,去跟程之言打了一架。
借口是,你还yoko的命来。
结果,程之言毫不留情地给他的眼睛上来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他擅长玩摇滚,音乐世界里力量十足,打架却不擅长。又比如他对摇滚知识那样了解,他深谙酸性爵士,另类金属,艺术摇滚和凯尔特,却不代表他足够聪明,去猜小相好沉默背后的隐忍。他固执地将不说当做不信任,不说当做不在意。
杨栈那天面壁思过了老半天,然后跑到了楼下的都白家。
被告知都白外出了,他坐在都白的妈妈旁边,看她穿了很久的珠子,然后她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小伙子,我家白白去哪里了?你帮我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杨栈知道自己实在很幼稚,但是那一瞬间,他仿佛被命运赋予了力量。他意识到,自己再幼稚,也必须扛起某些责任来。
比如,去凤凰把都白找回来。
是罗罗的叔叔帮忙定位她的手机最后一次通话,否则,虽凤凰不大,但遇到的几率,却也不是特别高。
于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小酒馆里,杨栈跳上台问老板娘,要不要他这样高大帅气的驻场歌手,摇滚爵士民谣他样样拿手,如果实在要跳个上半身脱衣舞他也能驾驭。而且,他免费。
然后他抱着吉他,对着台下的都白,唱起歌来。
都白依旧安静地听着,心中有无数波浪敲击胸膛。
然后杨栈跳下来说:“都白,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杨栈说,你妈妈让我把你找回去,也许她不认得你,但是她能感觉到你在。
你不在,她就会很不安。
还有……我也一样。
他上去牵住她的手,直到都白抑制不住恸哭出来。
“她不认得你了。但是你要一直陪在她身边。
就像你也一样,如果有一天,等你老了,也许也会忘记我,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到老了,你听不见了,我吼不动了,也要唱歌给你听。”
“不,我不会忘记你。”都白笑着拥抱他,“我发誓,到两鬓斑白,都还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