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抱她去医院的途中,她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袖,我才知道,也许我就是她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啊。她那样孤独,那样脆弱。不像青言一般强大,青言没有我,照样会活得很好。她有那么多人爱着她。是一棵喜阳植物,而我不过是令她止步的一颗绊脚石。以自己所谓的保护,牵绊她的成长。但是沈轻罗不一样。
在她日夜没来由的哭泣里,我被她紧紧地抓住,心里的那个缺口,就被她的眼泪给占满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我知道,我不能放下她。
丢下她逃走,会让她毫无希望的。
我太知道抑郁症的杀伤力了。多年以前,母亲就是被这样的一场病给折磨地不成人形的。
这让我觉得沈轻罗的出现,亦是她对我的一种诅咒。
我当初没能好好保护她,如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又如何能伤害另一个她?
那个叫立磊的男人,简直是个无赖。他像是阴魂不散似的缠着沈轻罗。他并不爱她,可又不知为何,要偏执地与她产生纠葛。好似她痛苦了,他便完成了使命。
那种混蛋,如果杀人不犯法,我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的。
可他似乎怕我,在我疯了似的揍了他一顿后,他见到我总是嘿嘿地笑,嘴脸滑稽可笑,恶心至极。
我总以为,这就是保护了沈轻罗。后来在她的手臂上发现淤青,才发现,那顿拳打脚踢,并不能使她免受折磨。
沈轻罗说,以前总觉得,他再不好,我也得跟着他。因为我只有他啊。这个世界上,与恶人为伴,也比一个人要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点自嘲。我只能伸出手,揽过她瘦削的肩膀,说了一声,没事,你还有我们。
我说的我们,是指青言和我。
可事实上,我也明白,这段关系无法共存。我的力量那么小,如若要保护一个,只能伤害另一个。
在一个晚上,沈轻罗飞跑来找我,她一脸的眼泪和惊慌,像一只破碎的飞蛾,翅膀折断了一般。
她对我说,我杀死了立磊。你能不能,带我走?
命运替我做出了选择。
成就了如今,我带着沈轻罗走上了独木桥,而我年少时爱过的那个女孩,被丢在了阳光下。
我不知道阳光会不会毒辣,弄伤了她的皮肤,但我知道它一定会晒干她的眼泪,然后她再也不会为我啼哭。
我知道,背叛,是会遭报应的。
那之后我在睡梦中醒来,总是会梦见青言。梦见她被警察们拷问,问及我们的行踪。
梦见她四处找我的样子,摔倒在路中央,没办法站起来。
我想去扶她,可是发现沈轻罗举着刀子站在我面前,一刀一刀地往自己手臂上剜。
沈轻罗在那之后,自杀过很多次。她说,她不该拉着我一起跑路的。她说,她要回去自首,可是好害怕,一个人在牢狱里度过余生,她一定会发疯的。
我这时候只能抱着她,却说不出任何的话。
对不起沈轻罗,我把我的余生给了你。请原谅我的心,还留在了那个城市,那个女孩身边吧。
后来我知道,立磊压根没有死。沈轻罗的力气那样小,一把刀只让他落了一道疤而已。
然则,命运的齿轮已驶过,人生再就没有逆转之力。
我们的命运一如我们的掌纹,一路破碎,我遭受的惩罚,却不仅仅是过独木桥那么令人心惊。
为着沈轻罗的病和虚弱的情绪,我干过很多事。我替一个黑社会老大跑腿,后来才知道各种接头,竟是为了毒品。如不是沈轻罗知道了,我怕是难免牢狱之灾。后来,因为举报了那场毒品交易,我们的生活更加艰难,四处的仇家都来找我们麻烦。夜半总是会惊醒,不敢开灯,怕惊扰到身边的女孩,只能大口地喘着粗气。
其实我不怕死。但是我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她该怎么办。
我忽然替青言庆幸起来,像我这样倒霉命薄的人,真的跟她在一起,怕是会牵累了她。
而对于沈轻罗,却全无这样的感想。本就是两个亡命的人,牵扯在一起,被需要,被依赖,便不会觉得愧疚什么。
唯一的愧疚,便是不能给她好的生活,和新的命运。
原谅我,战胜不了命运。
我那粗劣的保护,让后来的我意识到,我并非一个年少时代里的英雄,而是顾影自怜的可悲傀儡。
“他们住在高楼,我们淌在洪流。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
这是一首歌。沈轻罗当做诗来念给我听,到最后一句,她挑了挑眉头说。
答应我,好不好?
我不太记得我当时回答了什么,也许是嗫嚅了一些不该嗫嚅的话,她沉默下来,然后叹了一口气。
我们是生活长河的下游,仰望上流的梦想,过着下流的生活,可是我觉得我委屈是活该,让她委屈,却是我的罪过。
毕竟,我为了她,委屈过另外一个人,彻底地失去对方了,程青言成了我心头的朱砂痣啊。可是沈轻罗却的的确确还是白月光,照亮了我的一穷二白,一无是处,空掷诺言,却全盘皆输。
我真的,很失败。
于是我跟她说,我们去A城吧。
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新的机遇,我能赚一笔钱,养活她,不用让她太过清苦地浪费她最好的时光。
何况,她的病那样严重,我不能给她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起码得保证她的身体健康。
也许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在跟罗胖的电话里,我才知道,失去了多年联系的青言也在这里。兜兜转转,我们仨人竟又回到了原点。何其可笑的是,纵使回到原点,我们的脸,脸上的表情,我们的心,心上的纹路,都统统不是当年那副样子了。
哦,物是人非。就是这种心情吧。
轻罗也决定出去工作。想来她一人在家对着白墙壁,对情绪更是无利,出去多往人群里呆着,也是好事。
也许是这地风水好,我们的生活算是稳固了下来,不用再忍受惊吓和饥一餐饱一餐的生活。
然而,我却再次碰到了青言。
她变了许多,变得,我几乎不认识她了。
但是很庆幸的是,她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独立,并且坚强,快乐地活下来了。
失去我,也许是她人生的幸事吧。我躲在角落里,看着她的生活,才意识到,自己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局外人。
如果不是陪在她身边的那个男生,我不能说我不后悔。
这些年每次午夜梦回,我何尝没有设想过,如果当初我没有想那么多,执念地留在她身边,管什么命中注定,阳关道,独木桥,大人的阻止,管什么别的……会不会,命运也许并不会那么糟糕。
是的,我后悔过。那种后悔令我觉得自己愧对身边的轻罗。她依旧是那样不开心的一个人,那些不开心,我没有能力替她扫清,唯能做的,便是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陪着她罢了。
但是,看到青言对旁人展开的笑容,意识到她压根没有再为我而难过。
我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真好,我生命里的那颗朱砂痣,将会成为旁人心中的一片艳阳天,并且捧之如珍宝。
我做不到的,别人会替我做到。
我羡慕嫉妒,却也真的不后悔当日的决定。
可是,这样的不后悔。才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有多喜欢她。
那种喜欢并不因为多年的渐行渐远毫无音讯而消减,反倒随着时光洗涤,愈加清明。那些被我误以为只是出自保护欲的年少举动,终于被时光赋予了真正的名字。
那是我的初恋。我第一个想要保护的,想要与之走一生的人啊。
也是被我狠心地丢下,被我辜负,被我背叛的人啊。
然而越这样想,我便越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清醒的第一秒发现自己喊了言言。身边的轻罗忽然坐起来,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没有眼泪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是在审判我的罪过。
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解释不出。
Hey,我真的蛮想知道,你们有同时爱着两个人的能力吗?以前我也曾经不断地权衡,认为自己心里只应该有一份是真实的,另一个不过是障眼法和一时迷惘。
然而,年岁渐长,我终于弄清楚了。
我这个蠢货,爱上了两个女孩。
一颗朱砂痣,一道白月光。
那天早上,轻罗一大早地起来洗头,坐在院子里发呆。
我问她怎么还不去上班,她回过头来对我一笑。
纪卓然,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回到本来属于我们的地方啊。在这里,我快要发疯了。
是啊。在一个有程青言的城市里。
我顿了一会儿,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你陪我回去吧,好不好?
她依旧用恳求的语气来待我,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求我。
很多年前,她说,你喜欢喜欢我好不好?
你带我私奔好不好?
抱抱我好不好?
如今她说,陪我回去好不好?
而下一句,是我跟她说的,我们分手,好不好。
过了最长一段时间的沈轻罗,终究被医院诊断为已愈。她的抑郁症其实早就好了。而我也明白,她的习惯性抑郁,是我带给她的。
我所给的保护,不过是保护了她的脆弱,让它们没有顾忌地疯长,保护了她的不开心,让它们霸占了她的人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还是母亲的诅咒。我未能保护她,在保护旁人的时刻,却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很多年前沈轻罗给我看掌纹的时候,有句话我一直没说。
她有些忧愁地说,你只有前小半生有人为伴,后头……一路孤独。
这真是一种残忍的昭示。
但是她眼神坚定地跟我说,只要我活着,我就陪着你,你孤独,我就陪着你孤独。好不好?
不好。不好。
为什么我孤独,还要拉旁人下水。何况,是本就不识水性命运垂危的她。
我终于明白了。很多年前,母亲说的那句话,做起来是有多难。
命运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给你背后一掌,推着你像原本注定的结局前行。
而我的结局,掌纹上早就说了,是孤独。
于是我决定,不在留在这里,也不回去,我打算跟罗胖去一个新的地方。F城。
远离她们,把自己当做是一个瘟疫来源,远远地逃开。
轻罗在头一日跑到了F城去。她只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她说,你不爱我没关系的。但我必须保证自己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并且不许你骗我。谢谢你没骗我,包括你不爱我这件事。
其实她说错了。
我爱她。
非常非常爱她。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活得挺操蛋的,但凡是任何我拥有的,在拥有的时候总是模糊了他们的重要性。然而一旦失去,却像是万箭穿心。
我选择跟她说不爱,无非是因为,我害怕自己这样反复下去,这样为一株白玫瑰死,为一株红玫瑰生,都不是好事。我意识到,我压根保护不了她。正像我保护不了青言一样。我能做的,就是像是一个对爱需求过大,对伤害了若指掌的人一般,在她们的心上扎上一刀。
但真的,情非,得已。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承认我喜欢两个女孩,长达多年。在心里也有无数次我量着这杆秤,想要弄清楚自己心里装着的到底是谁。
而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心里装的,全是我自己。
我太过自私了。
母亲那句话,再次浮到耳边。
她对我说,找一个女孩,好好爱她,保护她。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如果此刻的话,我希望是沈轻罗。因为青言的话,已经有了她的守护者。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没有什么,会比一段旅程的尾端,得知那边有个人等你,更加美好了。
虽然,我还没有想好该跟她说什么。
我甚至没有想好,我要不要劝她回家。
我这样适合孤独地受惩罚的人,不该拥有那么多的。
可是……
不管怎么样,我忽然伸手拦下那辆移动餐车,问乘务员要了一桶泡面。
我忽然想尝一尝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的那种味道。
喏,酸菜味的。
那碗泡面此刻热腾腾在我眼前,我忽然觉得浮华的一切都落定了下来。整段人生都矫情地好像一部电影。
而此刻,才是生活。
车厢忽然一阵剧烈的颤动。紧接着的是刺破耳膜的刹车声。碰撞来临的时候,那碗泡面飞了出去,面条很有劲道,像是广告里拍的那样。
不知道那热汤有没有烫伤人。
马尔克斯说过一句话,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正如我也一样,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就是不能为保护你而死。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不要让自己太孤独了。
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