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第3天,都白只身踏上了去凤凰的火车。
那还是老式的绿皮火车,没有空调,旧风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都白出了一身的汗,怎么都睡不着。
旁边铺位的统统是大叔和阿姨,没有同龄人哪怕相近些的能给她解个闷,更没有该有的奇遇。
怎么会有奇遇,一生的奇遇,都已在那一次用光了。
都白回想起来,那已是一年前的夏天,她家的猫yoko生下三只小猫,因为一场疾病两只死掉了,只剩下一只混身雪白的小公主。
大概是因为其他两个孩子的丧生,一向懒散淡漠的yoko对小公主呵护备至,简直是舐犊情深,一直围着它不肯停歇,夜里也常常看到yoko将它圈在怀里,看得都白几乎呆掉。
然而不幸的是,待到小家伙会走路时,它不知何时蹿到外头,竟再也没回来。
都白不甘心,在微博上发寻找贴,附加上自己的电话,整日地盯着自己的手机。
然后,她第一次遇见杨栈,他捧着小猫站在门口,笑着对她说:“我住在你楼上,那天在过道里看到它,就把它带回家了。”
大概是因为沾了旁人的气息,yoko竟已不认得自己唯一的女儿,漫不经心地走开,跳到洗衣机上,45°仰望天空。
都白叹了口气,转头对杨栈说,你带回去养吧,它妈妈都已经不认得它了。
都白对杨栈的微微恨意,在这句有些沮丧的话里统统表白出来了。但杨栈只是微微一笑,好,但是你还认得它,你若是想它,就打我的电话。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它叫白白。
都白诧异地抬头,杨栈才慌忙解释,别介意,之前不知道你的名字里也有白,只是看它浑身雪白,所以……杨栈很黑,但是黑得很健康,像是被太阳淋洒出来的少年,一身的阳光气息。
都白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没事,就叫白白吧。
都白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自己的影子为伴,上学,放学,吃饭,遛yoko,或者,只是在房间里,看她妈妈穿几个小时珠子而发呆。
一个人的空气是有些寂寞,唯有yoko会缩在她脚边,懒洋洋地打一个哈欠,眼珠子亮亮的,四处搜寻着什么似的。
都白会想,yoko,你是在找你的孩子吗?
然而它在眼前,你却认不出她。
嘴角浮上一丝有些悲伤的笑容,然后趴在桌子上,任回忆兜头,如同热汤,淋洒在她冰冷的现实头上。
那日凌晨失眠,都白起身,披了件薄外套,没有坐电梯,而是气喘吁吁地爬到了18楼。
这幢楼最高便是17层。18楼,便是楼顶了。
不知是谁在这晒了几条白色的长裤,在风里像是被打碎骨头飘摇的脚。夜半有星,因此整个屋顶平台上,竟如同铺了银色光辉一般,如梦似幻。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却发现属于她的天台,有人已先霸占了。
是用歌声霸占的。
那个之前把猫送回来的少年,抱着一把木吉他唱着夜的歌。他的声音低沉婉转,大概也有夜晚听的原因,竟听得满心露水,怦然心动。她只是站在那里,孤独地看着,似乎他们共处一个天台,她却依旧是独身一人,在看一场荧幕上的表扬罢了。
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过罢,熟悉的旋律便响了起来,差不多是背靠着她的少年,开口的一瞬让她红了脸。
唱的正是屋顶。
唱到一半杨栈忽然回过头来,在昏昏的月色下朝她笑了笑。
歌果真是应景,甚至有些许浪漫。都白也说不上来是讨厌还是喜欢,只是走近他。
“好巧。”
是啊。其实这巧也实在姗姗来迟,两人共用一个天台,已经足有半年多。却从来都是错身而过。你若是凌晨三点上楼,我便在两点五十分下楼去。你坐电梯,我便一定是爬楼梯的。原本这样的没有缘分,是注定永远都碰不上,却在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不期而遇了。
杨栈说,他喜欢摇滚,但是如果现在在楼顶这样声势浩大,楼下的住户们非得扛着菜刀过来杀了他。
都白幻想着那些重金属敲击的声音,是不是可以让人在秒速里忘记烦恼,只有呐喊让空气都变得剑拔弩张如同一场不流血的战斗,然后那些和缓的,寂静的痛苦,全部被挤出血液。
有那么一秒,也会很好吧。
都白说了那晚上的最后一句话。
“下次你rock and roll,叫上我吧。”
杨栈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都白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应邀参加了杨栈的小型摇滚音乐会。在学校里的一个五百座的礼堂里,竟座无虚席。她被杨栈领到第一排,人这样多,她有些不太习惯。杨栈有一个乐队,名字叫上帝说。
一个霸气得有点过的名字。
架子鼓,电吉他,贝司,萨克斯,统统在台上熠熠生辉。
少年打扮的人儿在鼓声点击开始变身为神。杨栈是主唱,他微眯着眼睛唱着,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声音时而沙哑,时而尖锐,时而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喊。
乐器的声音像是跟空气相互撞击,弹进耳膜,跃进大脑,攫取理智,所有感性的东西都跃然而出,灵魂霸占了躯壳,本我(或者是超我)击碎了了自我,一股与命运死磕到底的仗势,在表演者和观众间跳动。
那一刹那近乎失神,只是她的耳朵像是忽然失去了听觉,只怔怔地望着台上的杨栈,感到身边的人统统站起来,尖叫声越响,她却越听不见。
嗡鸣声夹杂着她多年来想象的那种汽车刹车和鸣笛声,尔后是救护车的呜呜声。
她抓紧扶手,脸色有点难看起来,杨栈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声音变得和缓。
他看着自己,都白惊讶地发现,杨栈的眼睛有一股令她平静的力量,他的眼睛像是在说。
“都白,别想那些东西。来,听我的歌。”
于是她将那些躁郁克制下来,由内而外地安静起来。像是去了一个远方,目的地之处有个少年伸开双臂等她。
等她放下戒备,去承受幸福,以及幸福之后一定会接踵而至的各种烦忧。
这并不是一场特别正宗的摇滚音乐会,甚至有些大杂烩。民谣也唱,爵士味也时而透出来。间隙里还有女生上去跳伦巴和恰恰。但气氛,却无疑high到了顶点。
她是唯一一个,坐在第一排,却像是在大礼堂里听新东方老师讲课一样认真的又安静的,只差没拿出笔记来做。
后来杨栈说,没有办法,如果响一晚上的摇滚,学校一定会把我们给封杀的。到时候别说上帝说了,毛主席说都没有用。
杨栈在台上数次给她的眼神鼓励,让她次第平息,笑容淡淡地挂在脸颊上,像是在听一场和缓的音乐会。没有泪光,也没有鲜花。
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把她带到后台,说一会儿怕走散了,杨栈让她在后台等他。一会儿,还有个庆祝聚会,大伙儿会一起去吃点东西。
她皱起眉头,但微笑没消失,点了点头。却想伺机随人群溜走。
那样多人的场合,她会不舒服的。
杨栈抱着吉他和花束,披着一身的赞誉出来,身边的女孩有着浓眉大眼,五官灵动,刚才还跳跃过的所有细胞都还私藏着热情,似乎悲伤,从来都与她这种人无关。
她叫起都白的名字:“都白!”
是初中同学罗罗,不知怎的,她有些慌,与那个时间相吻合的一切都会掀起她心里的波浪。细小的纹路,却力道狠狠地拍打着骨骼。
“好久不见。”
一场属于“上帝说”的聚会,被安排在一个大排档的露天摊位。生蚝上红色的辣椒与白色的蒜蓉冒着滋滋的热气,扇贝像是敞开了心,让人去摘它的珍珠。羊肉串的香味铺天盖地,大大的茄子被搜肠刮肚。
四处都是一股市井的温馨。罗罗讨众人的欢欣,挨着杨栈坐着,那种对他特别关注,落在都白眼里,丝丝缕缕都分明。而杨栈却总是为她添菜。
“吃点这个,你太瘦了。”
“这里扇贝的味道很好啊……”
“生蚝倍儿补。”
她终于忍不住接一句:“生蚝壮阳。”
他似乎有点诧异,尔后叹口气说:“你终于说话了。”
席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埋头,也极少吃,与罗罗四目相对时,她会有瞬间的失神。杨栈发现,她总是习惯性温和微笑,并不让人觉得冷漠。
只是当笑容消失的时候,整个人都会陷入一种孤独的忧伤里。
那是她自己赐给自己的孤独,像是一个透明罩,将一切阳光封在外头。
看得瑟瑟发抖,也不要伸手去取。
“我还以为我的表演让你这么失望。”
“绝对不是。它非常好。”她眼神坚定地告诉他。
罗罗这时候发现了杨栈和都白的暗地聊天,凑过脑袋来:“喂,你们聊什么呢。罚酒罚酒啊!”
酒精无疑是个好东西,那日杨栈借着酒劲跟她说了许多话,他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然后笑着说:“你的手好冰啊。”
这样一个轻佻举动,却因为他的手心的力量渐次地加重,直到他紧紧地握住她,眉头紧锁,似乎生怕她缩手,而变得庄重得像一场仪式。
所有人都了然,都白也不是笨蛋,她没有抽身而退,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
大概,也是喜欢杨栈了吧。
而酒精也无疑是个混账东西,那日人群散去,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时,喝醉的罗罗,因为吃醋阴阳怪气地问她,都白,你妈好些了吗?认得你和你爸了吗?
初三的时候,妈妈从医院跑出来,徒步去了学校,穿着病号服跑到她们班里,挨个就问,你见到我们家白白了吗?她拉着都白的胳膊,目光空洞地问,你见到我们家白白了没有……所有人都知道,都白的妈妈疯了。竟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
这时候所有人都愣在那里,杨栈也一直不知情,这时听到罗罗说出这样的话来,目光有些严厉地瞪她。瞪得她酒醒了一半,才慌乱地对都白说了声,那个……对不起。
都白却毫不留情地走到她面前,令人诧异地举起一只手,狠狠地甩出一个耳光。
“对不起?有时候做错一件事,结局是无法改变的。”
然后她回过头,目光清冽地扫过杨栈脸上的惊讶。
“其实我也是一个疯子。”
听到门口的猫声,都白打开房门,便看见杨栈抱着小白白蹲在那。
杨栈抬起头来:“都白,白白想它妈妈了。我能进来不?”
Yoko依旧认不出白白,白白怯生生地趴在屋里,yoko依旧盘在沙发上慵懒入睡。
杨栈走过去,把白白抱到沙发上,yoko微微睁开了眼,看了他俩一眼,像是看一棵木头的眼神,然后复又闭眼。不知是不是白白还认得母亲,它站稳脚,慢腾腾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蜷缩起来,安稳地趴着,学yoko的样子微微闭上眼。
杨栈说,这样子,好像也很美好。
是啊。即便yoko不再认得它,她们还在一起,就很美好。
她知道杨栈的意思,也在他说“白白,还是交给你来养吧”时,点了点头。
杨栈却还是看着她,像等着她说什么时,都白有些气馁,终于说,替我向罗罗道个歉。那巴掌,太重了。
杨栈笑了,都白,如果罗罗不说这些,你会把这些告诉我吗?
除了白白的生日,她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
都白笑着说,现在这些已经完全不成立了,你都知道了不是吗?
杨栈却摇着头说,不,别人说的,和你说的,肯定有所出入。我想听你说。
都白却两手一摊,我倒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
为什么过去的事,会一点一滴地折磨着自己的心智,每一次想起来,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后悔就像藤蔓一样勒紧喉咙,却永远都不会给她机会。
都白陷入深思的那一刻,yoko忽然扑向白白,把它揽在怀里,母亲今天去复诊了,由父亲带着,走的时候一直嘟囔,白白怎么不去?可是待到她说,妈妈我陪你去好不好?她依旧是那句,好的你去,可是白白怎么不去?而杨栈在这个时候起身。
“都白,真正的摇滚应当直面人生。”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