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年,竟唯有匡年将她心心念念,他守在她房间外面的夜,那些黑夜里流动的目光,便是她日后赖以为生的源泉。
不曾承认过,却也无法去否认。这些年少时的短暂依赖,竟在后来再度相逢时,变成了催生情窦的因子,一发不可收拾。
若言实在是有时挂念匡何,同学里总有些聊到酒吧街的事,哪家店和哪家店打架了。她总忍不住要替匡何对号入座。没有支撑的担忧日渐扩大,到后来,也就成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事儿”。
然而她总是那么不碰巧,匡何又不在,又是金陵在店里,张罗着不算好,也不算差的生意。
你找匡哥什么事?她到底还是这样的淡漠语气。金陵是热烈的女子,待谁都是眉开眼笑的,唯独对她,总是冷眼相对。若言不是傻瓜,也能看得出,金陵喜欢着匡何。
也是,这样风月的场所里,匡何那样的男人实在太少,虽身踩污泥,可眼神里总是干净的,虽然复杂,却也从不玩弄感情伎俩。又是何等难得。
我找她……若言有些不知如何启齿,有些事想跟他说一下。
旁边的陪酒女郎娇笑的声音,令她心中一阵战栗,便皱了眉头。
然而这一微妙表情被金陵收在眼底,冷冷说,你觉得这儿脏是吗?我们脏是吗?大小姐,我并不觉得你们学校里那些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好学生有多正经。来玩的,还都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呢。
我没有那个意思。若言分辨道。
少给我废话,我就这么告诉你吧!你跟匡哥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能为他做什么?我可以为他出卖自己,别说身体了,命都不要,你能吗?金陵喝了一点酒,此刻借着酒疯,眼角竟有些泪意。
我也可以的。若言轻轻地说。
真的可以,他曾经为了她,站在那个中年男人面前不畏天地,她也可以的。
放屁。金陵的泪花闪闪,与灯光柔和在一起,你只会害了他。
金陵最后告诉她,匡何在洗浴城里。其实也没有大事,只是她很想见匡何,纵使重逢不过几面,她却有种不安。似乎再不见,就迟了似的。
洗浴城的地方并不远,她穿过那条肮脏却热闹,暗潮汹涌的街道,躲过了醉酒男子的调笑和纠缠,直奔那个有她的英雄所在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若言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许多东西活了过来,满天地她谁也不想取悦,只想让自己,见他一面。
其实洗浴城的真实交易是路人皆知的,纯洗浴的不是没有,但多半是去找乐子的。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便都是常客,在灯红酒绿下搂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动作亲昵而畏缩,处处都膨胀着过盛的****,如同妖孽。
若是平日,那住在她记忆命脉里的恶魔一定是会让她作呕的,然则这一次,她大方利落,心无畏惧,心知肚明。
不过是因为有他在。
年幼时的噩梦惊醒后,她还能安然入睡,不过就是因为门口的那个少年的承诺。
他说,我会守着你的,不用怕。放心吧。
她便真的不怕了。
事实上很多个夜晚无法入眠的时刻,她都会跟自己默念那句话,仿佛再听一次13岁男孩的誓言。
我会守着你的,不用怕。放心吧。
她就那样莽撞地闯进洗浴城,抓住店员就问,请问匡何在哪里。
匡何正在楼上谈事,她便坐在沙发上等着。待他出来,她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从那个谈话间里出来的男子们长着一张张阴沉的脸,唯有她的匡何,在看到她时露出阳光来。
她站起身来,他送别客人后,回头对她抱歉地说,对不起,今天事儿有点多,让你等久了。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想见你,不可以吗?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她搜索枯肠地搪塞,是因为……因为过几天学校的文艺演出,我有一个节目,你能来看吗?
当然好啊!他笑着说,是什么节目。
保密。她神秘地抿嘴。
就为了这事跑这么一趟。匡何笑她。
是啊……怎么的……她忽有点不好意思,一贯不伶俐的口舌却有点欲逞能,这时候斜眼一瞥,竟一凛。
眼见着一贯沉默寡言的姑父,此刻谄笑着搂着一个年轻女子从楼上下来,手放在她的腰肢上,嘴唇时而凑过去,那人……竟如此陌生。
她愣在那里。
而匡何哪里认得她的姑父,他似乎有心事,也未将她眉眼间的变化收在心头。
而姑父,此时也看到了她,当场神色骤变,手收也不是,放着也不是,只眉目间的神色越来越窘迫,到后来,近乎气恼地甩手走了。
若言并没有告诉匡何这件事,毕竟是家丑,她当然不会提。
只是那日姑父在夜深时忽然蹑手蹑脚地进了她的屋,经起她一身冷汗,只见得姑父恶狠狠地盯着她说。
你一个女孩子家,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呵呵,他竟在怪她。若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那种地方不好,我不会再去了,姑父也请别再去了。
你******……他真是讨厌这个孩子脸上的样子,充满了鄙夷,多像她那个短命的母亲,长得一脸娇媚,却扮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啧啧,这孩子,倒是越发地像了。他忽然之间发现若言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领回来那个小孩。
这个中年男人愣了一下,只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啐道,轮不到你这种货色来教育我。只是你嘴巴最好紧点,否则我给你颜色看!
若言目送着他出门,然后轻声起床,将一张椅子放在门背后。
门栓早就坏了,她提醒过姑妈很多次要换,姑妈却应诺后没有办到。
当初跟匡何说保密,其实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她向来不喜欢出风头,露面都是极少的,只是这一次主动提出要参加班级的节目,老师倒是受宠若惊,知她身姿柔软,幼年时学过舞蹈,便立马将领舞给了她。
真好。一曲直诉衷肠的古曲《凤求凰》,是她要跳给他看的。
姑妈本说也会去,然这几日一个远方亲戚去世,她得回乡下参加葬礼,姑父自是不会来的了。
虽知匡何一向信守承诺,可还是担心他会失约。
换好衣服化好妆,才倏然想起头冠落在家里了,顿时失色,立马请假赶回去取。
姑父独自在家,他似乎情绪不好,已饮下许多酒。厨房间的酒瓶发出四处的碰撞声,她慌乱地在房间里翻找头冠。
门被吱嘎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那个许陌生许熟悉的男人,将目光落在她裙子的低胸装束上。她惊慌失措地去遮,却只换来一场更裸露的窥伺。
不要脸的东西。他骂了一句。
古琴声悠悠而出,台上的灯光昏暗,她起步,垫脚,飞袖甩出,近乎挣扎地咬牙挺住,而眼泪却大把大把地流出。身体的疼痛和屈辱像是藤蔓一样缠紧她,越是挣脱,便越是窒息。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脚底是钻心的疼,浑身都是钻心的疼。而心,已是千疮百孔。
舞台上杏花飞雨的特效,落在有些人眼里是过眼美景,然而对于她,却是满目疮痍。
从舞台跌落的那一刻,她像是断线风筝一样栽下去。
坐在前几排的匡何迅速起身,直接翻过座椅跳过去,却没有接住她,只能在她落地后搂住她满是泪水的脸,惊却不敢问,你怎么样了。
而她只是一句,带我走。
其实很多年前,她就该这么对他说的。在她11岁的时候,在她失去了她生命里唯一的支撑的时候。如若是那样,她可以参与他所有的人生,陪他历经磨难,陪他闯荡江湖,断不会是金陵的怀疑,你能为他做什么?你能像我这样,不但是身体,连生命也出卖吗?
只要他愿意,她是可以的。
好,我带你走。
匡何不需要再问什么,就读懂了她眼神里的一切。她的无助让他心如刀绞,像很多年前一样。
他说过,谁欺负她,他一定打死对方。
然而她却紧握着他的手央求,不要,求你不要。
姑妈待她有恩情,她不要她面对这样的难堪。她此刻,只想走。
匡何的眉目那样地深锁,他静静地拥着无声哭泣的若言,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好似这样她的悲伤就会顺势流进她的身体。
然而那样又如何,她的悲伤只会传染给他,一个人的,变成两个人份儿的,再加上他们的影子,成双成对的悲伤。
我们约好,后天就走,我把手头的事办好,把这里的一切交给金陵,我们走,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要等着我。一定好好的。
他想好了,等他带她走了,一定会好好收拾那个人面兽心的混蛋的。一定。
约好的那日,不是艳阳天。天色昏昏沉沉,酝酿着一场不肯来却终究会至的雨。
阴云那样地厚,她坐在房间里,像是一个枯槁的影子,魂魄已经飞走了。
然而他没有来,说好的,他却没有来。她去找他。可是1988的大门紧锁,就连金陵也不在。
他不会食言的。她知道。他不来,她便等他来吧。
然而等待是多么无望的事,当那个阴影再度伸手过来的时候,万分绝望的少女,用一把水果刀,疯狂地捅进了来人的腹部。
那个午后,1988发生了一件大事。
警局来人,拷走了他们的老板,而那个年轻却一贯沉稳的匡何却情绪大乱,他朝着身后那个泣不成声的金陵喊,她在等我……你告诉她,让她保护好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等我!
1988关门,金陵来不及去告诉若言这个消息,她四处奔走寻找关系,一定要将他救出来……他涉毒涉黑,终究是被对头栽了赃。
可是她如何能认命,她可以认她的命,认他不爱她的命,可是不能认他意气风发却锒铛入狱的命……她必须要救他,救他,也是救她自己。
审判席上,若言因故意伤人罪被判了有期徒刑八年。
姑妈出席作证,是若言因言语不和忽捅了自己的丈夫几刀,她是目击证人,其中绝对没有口供里所说的那些龌龊的事,这些邻居们都可以作证,自己这些年是怎样对待自己这个侄女的。
若言在法庭上笑出声来,她凄冷的眼神扫过那个她曾想过要好好报答的人,对方垂下了头,并未直视她的眼睛。
法官问她还有什么可说。
她抬起她的一张巴掌似的脸,笑容如同春风。
我只恨,没有捅死他。
还有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不管多久,我都等。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