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不懂自爱?跟那些小无赖喝起酒来!”
她屏息,轻声问:“送我回来的……”
“你以后不要和那些人打交道!听到没有!”姑妈还在埋怨。
这时候姑父从洗手间出来,冷冰冰地白了一眼二人,气氛这才冷下来。
她弱弱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饭菜在桌上,自己热热吃吧。”姑妈也丢出一个白眼。
她一人坐在方桌前,只觉得胃口很差,心情却不坏。
匡何,我竟又见到你了。
总觉得是梦。一场接着一场而来,只是周瑞那些人再也没有为难过她,路上碰到,也总是礼貌地点头示意。
她知道,一定是匡何说了些什么。若言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个拥抱温热而妥帖,与年少时的一模一样,一下子安抚她所有的情绪。可是,随之而来的却也是不堪的回忆。善良与邪恶,温暖与冰冻,统统都是相依为命的。
她有些不安害怕,这样如水的生活会被一滴雨打破,涟漪不断。
何况姑妈已下了通牒,禁止她与他们来往。
于是她没有勇气去找他,便也将再次见面,无限期后延了。
后来是周瑞找上她来,执意在她的学校门口等她,一连几日,只远远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走着。她有些慌,忍不住停下来问他,这到底是为何。
周瑞挠挠头说,匡哥让我来送你回家的,最近这地段有些乱,你听说过吗?一个潜逃的杀人犯……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她当然也听过,只是未将那危险往自己身上安。
于是道:“没事的,你回去吧,不必送我。”
“不行,匡哥上次送你回去,说有段巷子没人的,而且入夜特别黑……”
“真的不用。”
然而不管她怎样,周瑞就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目光让她坐立难安,若是被姑妈知道,定又是不讨好。
于是,她索性鼓起勇气去找那始作俑者,心中竟有一股酣畅淋漓之感。
匡何,我终于有理由见你。
那日是中秋,姑妈姑父都出门去串亲戚,满月日月色浓厚,灯火通明。
酒吧街已开张,灯红酒绿,散发着荷尔蒙和酒精糅杂的气味。
她再度走进了1988的藤蔓之中,却没有看到匡何,甚至周瑞等面熟脸孔一旦不见。
有个化着浓妆的女孩在她站立难安时拿着餐单走过来,说,一个人?坐一号桌吧。
她正坐下,对方便丢下菜单,最低消费200块。
她哪里有200块,只是此刻送的果盘已上,看那女孩的仗势已是退不了,只得尴尬地坐着,佯装看菜单。
听人叫她金陵,实在是玲珑的名字,配合她夜场风姿,倒也算是符合。
喝什么酒?金陵又问。
我……她结结巴巴,我找匡何。
金陵眉头一挑,唇一抖动,言语之中带着狐疑的不满,你找匡哥什么事儿?
我想……麻烦他……
不必了,这时候一大帮人冲进了店里,嗓门极大,气势汹汹地喊着,叫匡何出来!
金陵叉着腰站在酒坊中央,眉头更皱一些,一张浓妆艳抹的脸臭着。
大呼小叫什么!你们谁的人啊!匡哥不在!
谁知对方更是无赖,直接讪笑着说,既然匡何不在,那也容易,就把他的场给咱砸了,把他的人统统给我带走!
若言暗叫苦,偏选了个四面楚歌的时刻来,此刻门口都已被堵住,眼下该如何是好?
金陵倒是泼辣,她年纪看起来不大,却冲将过去直指着为首那人的额头。
你们敢动我的人试试!
已有人动起手来,站在若言身边的人一把将她拽了出来。
老大,这匡何处的妞还真不错。
那肌肤接触,只让她觉得恶心不已,身体已经疲乏,像是被抽了力,只虚脱似的哀求。
你放开我。
给我砸!那男人抓住手舞足蹈的金陵,一声令下,众人正要动手,这时匡何带着周瑞等人从门外进来,厉声喝住。
谁******敢动!
他冷眼扫了一眼1988的处境,40几号人将小小的一间酒坊挤得有些拥堵,再一看,竟看到了若言。她苍白着一张脸,使劲想要挣脱着旁边一个死死拽住她的男人。
给我放开她!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阴冷,并且中气十足,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清冷,竟骇得那为首的一下松开了金陵。
金陵正喜滋滋地要上前,却见匡何铁青着脸走到了若言面前,给了那男人狠狠一脚,对方吃痛地跌在地上,若言顺势扶住旁边的圆桌,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在这?
他的声音关切而温柔,统统都倾吐向那个学生模样打扮的若言。
我来找你……这时候又怎么还说得出自己的初衷,只抬起脸来,定睛看住这个男人。
他和记忆里变得那样多,唯有眼神没有变。
还是一模一样的眼神,琥珀色的眼珠,即便笑起来,也有些冷。
金陵脸色骤变,也只得默默无语。
那来找茬的男人却不肯罢休,重拾“气势”,朝着那个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跟女生卿卿我我的匡何嚷道。
姓匡的!你的人砸了我们的生意。我们也算是有怨抱怨!你******……飞来的一个啤酒瓶从他的脸颊处擦身而过,砸碎在柜台上,绿色玻璃砸得满地都是。
背对着他的匡何依旧用他那一贯冷静的声音说。
再废话,砸中的就是你的脑袋。
然后他回过头来,挡住若言的视线,笑容有些诡异。
砸啊,冤有头债有主,砸了我们的场,你们的场以后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
6、
后来才知道,匡何在救助站里整整呆了两个月,因为没有直系亲属,远方亲戚也实在不认他,因此他竟彻头彻尾成了孤儿。
而救助站的站长,没少给他小鞋穿。索性,他就跑了出来。
他也不过大她两岁罢了,却因为把自己逼进了绝境,竟逢出新生来。
这新生,无非就是如今令姑妈他们大骇的“混混”头衔。
匡何说,谁不是混混?这世间,大多的人不过是混混日子。只不过我更明目张胆地混了,我也没办法清清浅浅地混。你以为我不想吗?
除了1988,还有一个小型洗浴城在他的名下。在他们这一类人里,他已经算是出类拔萃里年纪很轻的了。
坐在安静下来的1988的角落里,匡何给她泡了一杯柠檬茶。
你不会喝酒,便不要再喝酒,看谁敢灌你。匡何说。
然而千言万语,在此刻只能汇成一句话。
匡何,你过得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匡何咧嘴一笑,分明还是少年的脸,眼神里却多过成年人的承担和沧桑。她实在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些什么。
而匡何终究也有些迟疑地开口,你姑父……对你好吗?他的刻意让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只瞪着眼睛说,就是一个姑父的职责。
她有些杯弓蛇影。拒绝继续这个话题。
匡何回味这句话,淡淡地说,那就好。他要是对你不好。我打死他。
然则他的一句话已掀起了她记忆里最难堪的回忆。11岁那年,因母亲惨死,几乎不能言语的若言与他一起沦落进了那救助站。于她而言,那是地狱,不是因为那里的气氛骇人,饭菜难以下咽。
许多的难以释怀的哀痛,源于那个秃头的站长。
那个喜好猥亵幼女的站长。
那时她窝在一张简陋小床上,记忆里被褥有种更年难消的霉味,她怯生生地缩着,听到墙角老鼠爬动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直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才隐约觉得有人在碰她,裸露在外的腿和手臂,被一双粗糙的手来回抚摸,吓得她一下就醒了。
那时候她不能言语,喉头被悲伤堵住,在发现那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中年站长正在她的床边,眼神猥琐地对她进行抚摸时,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
极度恐惧的时刻,发不出声音简直让人崩溃,她只能拼命挣扎,眼角的泪水一滴滴地滚落。
妈妈……妈妈……
然那男人却压低声音,手上的力道却十足。
小宝贝,叔叔疼你……
那声音至今令她作呕。
她挣扎着踢到了旁边的暖水瓶,水瓶碎了一地,有人破门而入,月光之下站着的人仿佛拎着一把宝剑,穿着盔甲,然而细看,不过是一个赤手空拳的细弱少年。
放开她!
少年也压低了音量,她是哑巴我可不是!你是不是想让大伙都知道你是个连10几岁小女孩都不放过的大色鬼!
那站长终于慌了起来,用低而严厉的声音说,你乱说什么?臭小子!你是不是想死!我只是来看看她睡着没有!
匡何大步上前,面色清冷地拉亮吊灯,对峙变得白热化,那成年人被看穿了邪恶的屈辱写在脸上,但月黑风高的夜晚,只要轻声一叫,怕他也是有理说不清,只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床上缩成一团落泪的若言和那个不要命的小兔崽子,气呼呼地出了门。
你别怕。记忆里少年另外一种声音是柔和的,声线像是随着呼吸席卷到她的耳畔,伸出的一双无形的手安抚她慌乱而濒死的内心。
我反正睡不着,我在门口守着你。匡何说,我问了阿姨了,她说你姑妈给站里打了电话,她很快就会来接你了。
他伸出手,给了她一个孩子似的拥抱,11岁的若言便颤抖着双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喉口滚动,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当再见真的再见的时候,往事不能重提却是令人哀伤的一件事。
匡何对所有人说,若言是他的旧相识,是妹妹,并没有再提救助站的事。
他甚至说,若言,你现在生活得好,就足够了。不要再和我们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但你若有事,一定要来找我。
他的意思是要求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答应便是。
舍不得,自也无法言说。
在那个杀人犯被抓捕后,周瑞终于也停止了他的护送。
一场煎熬的考试令她焦头烂额,终究平复下心情来,已入了冬。
成长如期而至,她的发育算是迟缓的,原本豆芽菜般的瘦弱身材,现已如盛开的花蕊。
有时姑妈会嘟囔,真是像她妈妈。
若言知道,这话里,有七分是在抱怨。
她倒是高兴的,像母亲有什么不好,母亲漂亮,温柔,只可惜的是红颜薄命,并不能留住那个曾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父亲鲜少见面,只在佳节时会来探望,跟她的对话也是不咸不淡的。
若言也早已能做到将对方视作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了。
他怀疑妈妈,中伤她,背叛她,离开她,已足够证明他不值得自己牵挂,有些必须忘怀的事,便如风中雨,吹过,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