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我生在一个我十六岁时觉得很糟糕的家庭里。我从小就没见过我妈妈。
我其实一直怀疑,我是我爸他捡来的。我们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我可能就是顺水漂过来的,像电视剧里演的,小小的我,还微闭着眼睛,躺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小竹篮里。以前邻居张阿姨总是下石梯在那里洗衣服,所以她们说到西施浣纱,我的眼前就会浮出张阿姨的脸来。她经常喊我把脏兮兮的衣服换下来,然后一道洗干净,替我晒在院子里,生了锈的铁丝儿上。
大白,我一直希望张阿姨是我的妈妈。听说她离婚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再嫁,我怕觉得她很美丽。
可是爸爸喊他大姐,有一回,我跟他说,能不能喊张阿姨叫妈妈,被他瞪了好久。
院子里也有坏大人,开着我的玩笑,他们笑嘻嘻地喊我小拖油瓶。
大白啊大白,你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幼稚的自责?因为他们的无心玩笑,在自己心上种下了气势浩荡的伤害,在青春期来临之前就体味到了,刻骨的忧伤。
爸爸终于把新认识的阿姨带回了家,我简直不会说话了,只是笨蛋似的点头和摇头。她嘘寒问暖,我唯唯诺诺。却因为自己的谨慎小心,被误解为“不喜欢爸爸有新生活”。大白,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委屈,我当时想,她一定是因为我是爸爸的拖油瓶,所以才不愿意嫁给爸爸吧,这让我简直可以因此自责地哭瞎眼睛。
所以我在做了几天的内心挣扎后,决定离家出走。
我准备得很周到,新买的漫画还有几张没有看完,我把它们用剪刀裁好,放在公文袋里,此外我还有一个陈旧的行李箱,装几件衣服,春夏秋冬统统都有,还有牙膏牙刷……嗯,不能忘记的是张阿姨给我买的护身符,还有跟爸爸的合影。
然后,整装待发,像个赴死的英雄。偷偷摸摸地潜出了屋子。
大白,我在自封为“逃亡”的途中,碰到了你。你也拖着个旅行箱,是来跟张阿姨过暑假的。也许我们以前见过,可是我的匆忙逃遁和你的舟车劳顿,让我们都来不及彼此辨认,我从你身边借过,然后飞快地拖着箱子跑了。
我这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地方去。我茫然地站在街口,觉得生活真的是太复杂了。我离家出走了,那学还去上不呢?如果不去上学了,那同学家去借住,不是很奇怪吗?
当时我13岁,并且比同龄人自以为是,更加13点一些,拿了身上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去开了通宵ktv。
我一个人,唱了一整晚的歌。
我唱《美丽的西双版纳》,唱到“世界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凄惨的人了。什么窦娥,祥林嫂,杜十娘,那些我曾觉得她们是世界第一可怜的,此刻全都比不上我。
后来我昏昏沉沉地被大白找到,他摇醒我,问我,喂,你是不是欧洋啊?
我腾地跳起来,如梦初醒,一边点头,一边问,你是谁!
大白却兀自拎起我的箱子,然后说,别管我是谁啦,跟我回家。
我离家出走当天晚上10点,左等右等等不到我回家,我爸就火烧火燎地找到了张阿姨家,说我给丢了,要报警。
大白从饭桌上站了起来,然后回忆了一下说,我见过她。这样吧,叔叔,你去她的同学那边问一问,剩下的我来找,给我一个晚上,找不到的话,咱们马上报警。妈,你在家里等着,说不定她会回来。
那天我被大白拎回家,我爸没揍我,只是默默地抽烟,我战战兢兢地去洗了澡,狼狈地披散着头发出来。张阿姨过来替我把脏衣服拿去洗掉。听说大白用奖学金给她买了一台洗衣机。
她端着脸盆出去,给大白使了个眼色。
大白笑着说,喂,离家出走,是不是其实也没那么好玩?
我瞪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大白说,我问了你爸,知道你身上的钱肯定不多,所以,你不可能用这些钱来打车跑很远,一定在附近。再加上,以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的想法来说,一个人开个宾馆也未免太无聊了,基本上会选择有点娱乐倾向的场所,网吧居多,不过KTV比较安全。
大白含着笑分析着,我才知道自己的“犯罪”手段,有多幼稚。
然后我垂着头,瘪起嘴巴,说,我不是觉得好玩才离家出走的。我只是……不想做拖油瓶。你不懂。
大白叹了一口气,别的我可能是真的不懂,但是你说的这点,我真的是感同身受。
大白比我大四岁,我刚念完初二,他预备升高三。他跟我说的事啊,发生在他8岁的时候。
那年张阿姨和大白的爸爸离婚,问及大白想要跟谁,大白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跟爸爸。把张阿姨弄得分外伤心。大白告诉我,他当时跟我想法一致,也以为自己是拖油瓶,听大人说,离婚的女人已经很不好嫁了,再拖着个孩子……于是他哪怕再不舍得,也不要拖累着妈妈。至于爸爸,他才无所谓呢。
可是结果呢?大白说,你看我妈,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人。缘分是种很玄妙的东西,有时候纵使你准备得再早再好,你和幸福也许也只能擦身而过。
我看着大白,忽然觉得找到了同盟军,他为我的负罪感提供了辩词,让我抽噎的声音,渐渐平息。
在大白对我说,千万别丢下你爸走了,你看看他,昨天你丢了那么一会儿,他一大男人就差点儿哭了。
于是这个暑假,我秉承着“跟着大白走,幸福总会有”的原则,迎来了我爸的新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小妈。小妈比我爸小六岁,和我处得还算可以。
17岁的大白担任当天的司仪,普通话说得跟电视上的主持人似的,穿着白色的西装,帅得一塌糊涂。
暑假的时候,我在补课的罅隙里,忽然收到一封情书,是一个叫阿迟的男孩子写给我的。我羞地要命。其实我在某些方面早熟,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却幼稚得厉害。比如,爱情究竟是什么?在同龄人已经在为电视上爱而不得的爱情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我还心中空白,两眼茫茫。
大白拿着那封情书,一面改着错别字,一面问我,你喜欢不喜欢他?
我抬起头,茫然地问,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大白深思熟虑了一番,然后告诉我,喜欢啊,就是你期待见到他,和他说话,跟他分享你开心的事,也因为他的开心而更开心,伤心而更伤心。
于是我摇摇头,特别天真地说,大白,那么我不喜欢他,我比较喜欢你。
大白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装模作样地摸下巴说,看来我真的是很有魅力。老少通吃型儿啊。
大白,你洋洋自得的样子,真让人心动。
我知道大白是重点高中的学生,而且是年段的前三名,用大人的话来形容,基本上概括起来,就是一身的正气浩然,一脸的文质彬彬,前途无量,钱途无量。
于是,我这个学校里的吊车尾的,总是在这个时候,感受到世界的凉薄,大白成了邻居家的小孩,虽然偶尔才出现一阵子,也足够让我自惭形秽了。我的成绩糟糕透顶,我爸除了给我报了补课班外,还让大白有空辅导辅导我的功课。
于是我有大把的时间和大白在一块儿,他做他那看一眼就能够让我头晕目眩的高三习题,我咬着牙跟我的初三题目大作战,一面崇拜地说,我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可是大白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们大人都是骗你的,其实我一点都不厉害。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是个小混混,也早恋。只是自己还不算笨,所以成绩还过得去。
如果你还只是“不算笨”的聪明,那我简直笨死了吧。如果你的成绩还只是“过得去”,那我简直不该苟且偷生了。
大白,以你的聪明,应当知道,我崇拜你。
大白轻描淡写地说着你的成长,我听得入神,对大白早恋的那一部分,特别感兴趣。
我的脑袋瓜想着,我跟大白是在细节里有一两分相像的,从他那句感同身受开始,就注定,我们之间,会建立起很深厚的,但是无法命名的感情的。
以我贫乏的词汇,我说不太清楚。
在大白的帮助下,我总算以擦边球的分数,进了他所在的高中。
那时候是五月底的提前考试,六月初大白就要上高考战场,我并不担心他。
我那时候开始学做菜,我爸以前开过餐馆儿,不过他赔了不少的钱,最后连菜也懒怠做了。
我想,如果梦想没被好好珍视而被恣意打碎,那个曾经持有梦想的人,会连提它的勇气也没有吧。
大白,我没问你的梦想是什么,也没告诉你,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大厨。
考完试我就埋头在厨房里,开始时弄得一片狼藉,免不了被爸爸说两句。不过爸爸还是因为“做菜”触碰到他敏感神经,再加上小妈总说,由着她去吧,我来打扫。于是也不提了。
大白高考前,张阿姨搬到邻县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有一回我也心血来潮,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跑到大白的学校里,随身带着的,还有我亲手做的便当。
苦瓜排骨羹,蜜汁鸡翅,蟹黄豆腐,豆瓣鱼,还有一块无水蜂蜜小蛋糕。
可惜凉了,但大白坐在篮球场旁边的树荫下,吃得津津有味,路过的几个熟识之人,投来爱慕的眼神,大白向他们解释说,我妹妹还有她做的菜,实在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吧!
奇怪的是,那时候大白说我是他妹妹,我并不觉得难过。能和他坐在一起,阳光灿烂的日子,分外绵长幸福。
大白竟然考砸了。
张阿姨脸色苍白地带着大白回家,他还是拎着那个行李箱,跟我狭路相逢的时候,我正拎着菜篮子要出去买菜,像个家庭妇女似的。
大白朝我笑笑,我有些辛酸。我听说大白的爸爸让他复读,可是张阿姨却不同意,她觉得大白,太辛苦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自己最拿手的几个菜,张阿姨刚回到家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大白告诉我她去找老师了,想问下,考这么糟糕,志愿要怎么填。爸爸陪小妈回娘家去了。我告诉大白,小妈怀孕了。我就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大白拍拍我的脑袋说,多幸福啊。这样子。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我问大白,那么你呢,大白你好不好?
大白沉思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愿意复读,我并不喜欢读书,也无心读书。
大白说,欧洋,你知道吗?高一那年,我跟学校曾去过南非的森林露营。我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有多美。橙鹿绿水,天鹅的颈真的可以对弯成一颗心的形状,倒影在蓝绿色的湖水里,美得词穷。黑夜的时候,只有一盏昏黄灯光,有一次我将它拨转了一个方向,看到两头小鹿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害怕。你知道吗,其实刚生下来啊,是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是大人们教会他,会吃人的大灰狼,会把你卖到深山里的人贩子,有毒的蘑菇,会下诅咒的巫婆。童话可以拿来甜蜜人,也可以拿来恐吓人。
大白,你的梦想,不过是做个动物园的管理员。
我升上高中以后,跟大白的联系渐渐少去。小妈的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儿子,我们家变得逼仄极了,爸爸在别处找了房子,我们迅速地搬了出去。
我有大白的手机号码,我在大白以前呆过的学校里,总是发呆。
唯独做菜,张阿姨还住在老地方,有时候回家,我情愿去她那里,让她安心坐着,我来洗菜做饭,一大桌美好的食物,大白不在,却都食之无味。
大白,我忽然慢慢地意识到,你不仅仅是大哥哥而已了。
大白偶尔会打来电话,我在张阿姨家留宿,躺在大白都很少躺的床上,仰头看到他贴在墙上的书法。
从一个人的笔迹里,就能看出性格吧,那么大白是洒脱的,刚劲的,看似飘逸实则坚定的。
在那些夜晚里16岁的我跟大白对话,一直对话到17岁,在那之间,我只见过大白三次。
在细细碎碎的幻想般的对话里,我升上高三,变得焦躁不安。
我的成绩意外地好了起来,步着大白的后尘,成了橱窗光荣榜里的常客。
那时候,大白已经快毕业了。
那天晚上,大白忽然回家,拎着那个他拖了很多年的行李箱,在张阿姨家门口跟我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