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车祸后来被电视大肆报道,作为45个乘客里7个生还者之一,赵若言是最年轻的一个。一周后,她被赶来的姑妈接走,看起来并无大碍。
她也的确是伤得最轻的一个,事发当时她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下,不多的伤痕落在裸露的腿和脸上,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无法褪去的疤。
那疤痕落在她的额上,平日里留着长的刘海遮盖,不过有一寸蔓延到眼睫处,像是一道短而迅猛的泪痕。
姑妈早年丧子,因此待她算是亲厚,无处可施的母爱,虽不热烈,却也算是恩重了。而姑父一贯是阴沉着脸的,但却也算不得不好,只是不亲厚罢了。
她自是知道感恩的,只是关于家的概念,还是无法定论。
她自小,便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年幼的时候母亲便与父亲分了居。父亲待在外地,长年不回家,母亲不垂泪也不叹气,只是整日却也郁郁寡欢,回到家里,隔夜的残羹冷炙常常是若言来收拾的,从学校里满心欢喜捧回来的奖状和奖品,总是换不了她的一个笑容。不过母亲还是爱她,若言知道她总是等自己睡着时,会坐在床头,轻轻地揉她的头发,好像自己是她的艺术品一般。有次她醒过来,却不敢睁眼,只敢装睡,不过是为了多贪一刻这种梦一样的时间。
车祸那日,她与母亲去父亲的城市,他们终于决定离婚。
这其实是让若言松了口气的。长期的拉锯,皮筋早已松弛,两人都已垮了。有时候若言都想做一把剪刀,剪断他们之间的束缚。却忘记了,束缚,其实是她。
那天下着大雨,她在母亲身畔打着一个小盹儿,她长久未做好梦来慰藉自己,而她早慧的年纪让童话书早已不作数了,因此竟梦里梦外,都难讨自己开心。
母亲的侧影落在布满雨水的玻璃窗上,萧索又清冷,窗外的绿与蓝融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尔后轮胎打滑,刺耳的刹车声和尖叫声翻滚而至。隔壁座的男孩大声地喊着母亲,而她只是瞪大了眼睛,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被母亲一把塞进了怀里。
忽尔,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回忆总是像兜头的冷水浇下来,一身激灵。
她并不是太快乐的小孩,也是,经历了那样的事,又是11岁的年纪,如何不落下一身的阴霾。只是她也懂得,如今寄人篱下,纵使有血缘关系,却不是亲厚到此生不渝的地步,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她必须逗乐自己,逗不乐自己,起码要装乐来逗那些待她“恩重如山”的大人。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她满身是血地被送到医院,大声大声地哭着喊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先救她妈妈,用尽一切力气从担架上挣扎着下来,满脸都是泪,泪水的咸落进脸颊的伤口里,如同钻心地疼。
可心里却真是被钻出一个孔子了。
她经不得劝,嚎啕大哭着央求着,直到有个男孩牵她的手,一样冰凉的手,那男孩白着一张巴掌脸,眼睛大却眼神茫然,他硬邦邦地说:“没用的。她们死了。”
很多个黎明,大汗淋漓地梦醒时分,梦里结束的那一句台词,统统是这句。
“没用的。她们死了。”
在车祸发生后的七天里,她被安置在一个救助站里。
联系不上她的家人,而自那个男生说了“她们死了”以后,赵若言再也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那个男孩叫匡何。他倒不是因为不开口,而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别的亲人了。
救助站里有各色各样的小孩,有外头被拐卖救回来的小孩,甚至有一些是小扒手小无赖,因为警局实在忙不过来,又无法将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只能全部塞到“中转”的救助站里。
食物难以下咽,而悲伤更是像是堵住了她的喉咙。只想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然后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
然而再度睁开眼睛,只有面前凉掉的米饭和浮着一层冷油的清汤,还有对面的匡何,带一点清冷的嘲笑的脸。
“喂。”他忽然叫她,“你忽然变成哑巴了。”
她并不搭理他,只是埋头搅着硬邦邦的米饭。
他又压低声音说:“在这个地方呆久了,你会从哑巴变成疯子的。你还是早一点,让你爸爸把你接走吧。”
他说的没错。这里日日夜夜像是一场噩梦,孩子的啼哭声凄厉决绝,打闹声也毫无欢乐,有时候拼杀起来,大有将对方送上黄泉的力量。而大人们似乎并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只不过照料到了三餐,端来一些简单到粗暴的食物果腹。
她却始终沉默不语,她有种近乎偏执的想法,离开这里了,就认定妈妈是死了。她想要等着奇迹,等她妈妈来接她,然后她气壮山河地告诉那个残忍的家伙。
“她没死。你看见了吗?”
直到第七天,她的姑姑过来了,一把眼泪落在那个中年发福的女人脸上,然后她冲上来,一把抱住赵若言。
“可怜的孩子啊……”
赵若言以为自己会挣扎的,然而她并没有。七天的等待让她的床头结出了一个隐形的蜘蛛网,高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眼睑上,会发现真实得无法让人觉得是梦。
她的等待,终于落空了。
她乖巧顺从地跟姑妈走的那天,匡何坐在救助站的小台阶上抬起脸看她。
许久他在身后说了一声。
“再见。”
赵若言回过头去,只看到刺眼的阳光照在那雪白的台阶上,一整个院子的颓败像是一场罪恶的前奏,黎明分晓那刻,阳光倾吐着舌头,令人目眩神晕的阳光席卷而来。
她七天以来第一次开口。
“匡何,再见。”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匡何的长相。
姑妈有次曾说起,那次跟她一起获救的那个小孩,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后,他便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孤儿了。
她想,她又何尝不是。
当然这种情绪是不能外露的,她懂得要装出乖宝宝的样子,顺从姑姑所有的意愿,包括,认为她自己如今很快乐。
承蒙圣恩。
不过也的确,虽她的父亲尚在,然而本就不亲厚,母亲生前父亲甚至要求做亲子鉴定来跟她划清界线,此番一纸婚书因亡人而失去意义。而遗下的这个女儿,更是可有可无。
若是没有姑妈一家,她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一想起救助站那骇人的气氛,便也觉得是该好好报答姑妈的。
只是不知道匡何怎样?他在那里,会变成一个小疯子吗?
成长变成她最期待的事。因为过于“安分”,她的生活里无非就是取悦姑妈姑父以及念书。取悦许多人,却鲜少取悦自己。
尽管自己觉得苦,但事实上并未有太多人提醒她那段过往。
只不过是午夜梦回的时刻,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那一段时间她经历的青春,惨淡得像是做了一个午后一个没有剧情的梦。
并非是新生,而是她身体里某一部分的遗失,道不清,言不明。
众人皆道她的好,成绩好,人缘好,只是过分地孤僻了,跟谁都是彬彬有礼的,看似很有家教,但其实是设了一道屏障,阻止任何人入内。
是孤独吗?她并不自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拼命地考到远离这里的地方。
那样,可以让孤独名正言顺,而不用取悦任何人。
任何人。
那段时间平静如水,并无任何一点的荒唐。她亦与所有人都相安无事,内心里阴暗的小恶魔被不断压制,自造出一个笼子来稳当关住。连若言自己也觉得,她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母亲的去世被一句“车祸了”带过,父亲的疏离被一句“离婚了”带过,她的阴郁和悲伤,则用表面的平静坦然来掩盖。
人是有这样的能力的吧,装着装着,连自己,都忘记了。
忘记了在救助站的7天里发生的一切事,也忘记匡何。
在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时候,她的烦恼就接踵而至了。总有人要妨碍她平静的生活,校外的几个混混少年,在路口截下她的自行车。
那是一辆破的叮当响的自行车,很旧了,是姑父以前骑的,后来他换了新摩托,就归若言了。
其中有个叫周瑞的男生,上前来扶住她的车,跟她说,嘿,可以跟你做个朋友吗?
他跟旁边几个起哄的比,还算是腼腆,毕竟是搭讪,低着头还不敢跟若言直视。
于是这话显得像对自行车的把手说的。
若言没有透露出不满,只是想走,车后座却又被另外一个胖子扶住了,那胖子顺势碰了一下她的肩膀,令她整个人战战兢兢地抖了一下。
一股出其不意的恶心和恐惧席卷而来。
于是她索性下来,大剌剌地说:“那你跟它培养培养感情吧。”
在几个人瞠目结舌下,她堂而皇之地丢下自行车走了。
你莫以为她是大气潇洒,其实她是害怕。若言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害怕什么,只是觉得心中不安,只想逃,逃得远远的就好。
可是回去,丢了自行车要跟姑妈怎么解释。
姑父总是板着脸,虽对她也不错,可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总是生疏些。那辆自行车虽然破旧,但也是他骑了那样多年的,刚才一个头昏脑热给她“出卖”了,他不生气才怪。
于是若言叹了口气,迅猛地转头,又闷闷地朝方才的“事发地点”走去。
可他们哪里还会停在原地,包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瑞并不是第一次向她抛来“橄榄枝”,早之前她就收到过他送的情书和玫瑰。情书一看就是代笔或抄的。诗句用得肉麻又矫情,吓得她都不敢再看下去。玫瑰味倒是香,她舍不得扔,拿回去插在花瓶里。
她知道周瑞的名字,也知道那帮少年会在哪里出没,为了她的自行车,以及省得让姑妈他们生气,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在一个网吧门口踟蹰,总算碰到一个脸熟的了,若言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请问……请问周瑞他……那男生剃着个小光头,此刻摸摸自己的脑袋:“哟,美女找瑞哥啊。他在隔壁酒吧街的1988呢。我带你去啊。”
酒吧街……天色已经昏暗,酒吧街的灯红酒绿尚未开场,只有嘈杂的归客和车辆,让她的神经分外紧张。
都怪自己刚才太武断了,现在麻烦倒是更多了些。
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那光头男生一路问着许多问题,诸如你哪个学校的?多大啊?你跟瑞哥怎么认识的?你认识那谁谁谁吗?那么那谁谁呢?
“你认识匡何吗?”
他忽然的一个问题让她一惊。前面的问题统统都是简言概之,她本就不擅言辞,大多都以礼貌的点头或者摇头代过了。
“你说……匡何?”
“对啊!你认识他?”
“他……”说认识,也算不上吧,毕竟那样多年过去。但是匡姓本就少,总不会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吧,但她看着对方期待的眼神,唯恐他再问下去,于是又含着笑摇了摇头。
酒吧街此刻许多店铺刚刚开张,那家1988掩在昏暗灯光下,门口挂下来的藤蔓遮成门帘,里头的人头攒动,不太真切。
并没有一眼认出匡何来。
也是,6年过去,怎么不会改变。唯有她脸上那道疤没有变,多年来,连褪淡都没有,只要撩起刘海,便是触目惊心的回忆。
眼角的那一小撇,倒像是回忆给她添的泪,并不深,只凑近了看,才能看到。
她看到她的自行车被放在角落里。
周瑞一行人正围在小高脚圆桌面前吞云吐雾,面前的啤酒倒得满地都是,泡沫四伏,酒精气味冲人。
她也不管了,上前便去推车,听见响动的几个少年回过头来。
周瑞喊了声:“喂!不是让我培养感情的吗?怎么又来拿走?”
那之前碰过她肌肤的胖子又站了出来,笑嘻嘻地拦住她的去路。
她有些怕,回头看向周瑞,严肃地说:“我也得回去跟它培养感情,不然容易摔跤。”
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却只是她不笑。
哪里肯这样放过她,胖子一把揪住她的手,若言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鸡皮疙瘩从头到脚,可是根本甩不掉。
就这样被带到圆桌面前,有人递上一杯不知名的酒。周瑞皱了下眉头,似乎在说,不太好吧。但被眼神示意了一下,便也就作罢。
“把这酒干了,就让你走。”
那胖子就势靠在她的身畔,她感觉自己无法动弹,神经高度紧张,只想逃,可是此刻已是骑虎难下。
喝就喝吧。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不呛人,一口喝下去并无大感,然后她将酒杯倒过来,滴酒未剩,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以走了吧?”
她过去推自行车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开始头晕,胃中如同火烧,迅速地烧到了脸,再冲进大脑,一片混沌,只靠着惯性的理智来支撑。
喂!周瑞被推搡上去,踉跄地叫住她。而这时少女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撩起刘海,一道深刻又丑陋的疤便出现在众人眼中,周瑞一愣,只听得若言说,看到没有?还觉得我好看吗?还觉得想要跟我交个朋友吗?
呵呵。她带点淡淡的嘲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愕,转过身去。
这时周瑞却反应过来,那道疤怎么可能吓跑他?在他的手正要碰到她的肩膀时,却被后面的人喝住。
“别碰她。”
那发话的人剃着极短的平头,眉高目深,虽不过20岁,却似乎比成年人自有一番威严。
“匡哥……”
匡何方才在后头调酒,并未看到一切,只是在看到若言摇摇欲坠地推车时,神经像是被什么触了一下。
他丢下手里的酒杯,喝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少年,然后跟在那个摇晃的少女后头,亦步亦趋。
匡何打量她的眼神,像是在打量回忆里的一件珍品,她似乎并没有变,虽然长高,但依旧瘦弱,五官精巧,悉数堆在一张苍白的巴掌脸里。
车忽然倒地,她俯下身去呕吐,匡何急忙走上去,扶住她的背,轻而有节奏地拍打。
薄薄的一层衬衫,被她的汗浸透了,显露出里头浅色的文胸。若言是感觉到了一个人拥住了她,下意识地想要躲,但奇异的是,这个拥抱并没有让她有恶心的感觉,只觉得想倒头大睡,头疼剧烈,一波波地侵袭理智,声音瓮瓮而无力。
“你是谁……”
“匡何。”
其实他不太确定她记不记得自己,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如若她能忘掉那些往事,也是好的。
他无心冒犯她的平静。
“匡何……”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撑起头来想看清楚身后的人脸,然而眼前一切都成双。
醒来时,已睡在家中。
姑妈在外头看电视,见她起身,不满地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