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除却江南,年少,初恋,还有几个孩子美丽的脸庞,其实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完美。这只不过是琥珀时光的罅隙里带一点裂痕的童话故事,欠一点美好,欠一点纯白,欠一点团圆的遗憾。
许阿蜜的家坐落在这个小镇的边界,有一条河环绕小镇,名唤苍河,河水是透明的蓝和绿糅合一起的颜色,正经过她家的门前。
她和母亲住,许阿蜜并不是镇上的孩子,8岁那年,她和母亲从长江以北而来,在这个江南小镇安了家。
母亲做一些手工,有时是绣十字绣,有时是印花抱枕,她总是偏爱青花瓷的图案,素而雅致。她戴着一副细银色框架的眼镜,皮肤是月白色的,说话的声音比江南吴侬软语的柔糯音调更为温柔。
当阿蜜穿着母亲做的拼接碎花长裙,披散着乌黑的头发穿过小镇,穿过众人的眼光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骆亦展的目光里,久久不肯离去。
心水讨厌透了那个许阿蜜,明明是北方来的女孩,身上却一点都没有粗犷豪爽的痕迹,反倒娇滴滴水灵灵柔柔弱弱如弱柳扶风。听说,她还画得一手好画,无论是色彩鲜明的油画还是泼墨山水,或者是轮廓立体的素描还是线条分明的漫画,都很擅长。还有她的妈妈,总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梳着发髻气质优雅,听说,见过她的男人总很难把眼睛收回来。
偏偏她又坐在自己的旁边。
她恨透了许阿蜜,最主要是因为骆亦展竟然在见过许阿蜜的那天提到她的名字三次。
骆亦展的课本被心水误带回了家,已经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于是趁着早操时间过来拿。
正是这个时候见到趴在桌子上的许阿蜜。小镇要搞个工艺品特产的小展览馆,母亲寄在友人处卖的抱枕被相中,于是连夜赶制一批印花抱枕,图案是江南泼墨山水,许阿蜜陪着母亲连夜赶工。
而第二天上课,累得实在受不了,便连早操都旷掉了,趴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她的睫毛很长很长,她的皮肤很白很白,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微微皱着的眉头,却仿佛带着水灰色的忧伤。
她趴在那里,挡住了骆亦展去到心水的位置,少年皱了皱眉头,害怕惊扰到她,于是选择了从座位上踩过去。
迈开腿,爬到后排的桌子上,然后轻轻巧巧地跳进座位,回头看一眼尚在熟睡的少女,睫毛如同羽扇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要醒来。
不自觉的,少年的心跳漏了半拍。
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十几秒,广播操已经做到跳跃运动,轻快音乐与少女娴静的睡容有些不太着调。骆亦展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要做的是拿书。
翻箱倒柜,心水的抽屉里尽数是零食和杂志,他皱着眉头想不通女孩子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薯片话梅有什么好吃?风花雪月的童话故事又不会因为你看得多就发生在你身上。还是足球游戏机来得可靠。
终于翻到了自己的数学书,彼时肩膀被人一拍,一回头就看到满脸通红的少女有些慌张又有些窘迫地看着他,直愣愣地问他一句:“你……在干嘛?”
骆亦展的脸顿时也红了,他挠挠头,心想这姑娘是不是把他当成贼了啊,不过,有他这么英俊的贼吗?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吵到你睡觉了。”
她将他端详了一番,然后恍然大悟状:“哦,你是心水的男朋友吧。”
第一次,骆亦展觉得这个身份让他尴尬极了,只牵了半天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笑容。
女生让出一条道来,微笑着让他出去,结果却被椅子一绊,跌在地上。
骆亦展心一紧,将书一丢便去扶她,结果手忙脚乱,竟然跟中了邪似的也被狠狠一绊,一下子扑到了倒地的阿蜜身上。
那是柔软的一个小小身躯,还带着栀子花瓣的味道。
而彼时,早操散场的学生方回到教室,将这样尴尬的一幕尽收眼底,骆亦展自己倒是无所谓,一想到无端端的阿蜜就要担当亚名声,摆着手越解释越像狡辩,最后索性板着脸威胁嬉笑的同学道:“谁敢再笑一下,我就揍谁。”
而阿蜜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骆亦展捋起书就径直走出教室,与门口站着的心水擦肩而过时,看到她质疑和恼怒的眼睛,犹豫了一秒是否要解释,最后选择了后者,留一个洒脱的背影给她。
而教室里心水将怨毒的目光抛向了许阿蜜。
终于将一批印花抱枕赶制出来那天,母亲很开心,下厨弄了几个好菜。听说展览会的负责人也会来。结果三个只来了一个。
中年的男人,精瘦精瘦的,头微微的秃了,有鹰一样的鼻子。
许阿蜜默默地坐着,男人口若悬河地说着这次展览会的情况,会有多少多少省里领导过来参观。会提拔一些有经济效益的产品,如果那样,母亲会应邀做产品的经理人。
母亲很是开心,三人酒桌上,她一个劲地给男人夹菜。
莫名的,许阿蜜就觉得有些难过了。她并不是从来都没见过父亲。但那几乎是她不能轻启的一块疤。
很疼,很疼。但是明白母亲的那一块,应当更疼,所以也过早地懂事不撒娇不提无理要求了。
但母亲爱她爱进骨髓,她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她搬煤气罐搬得浑身如同散架,阿蜜不过想替她洗个碗,母亲都言辞拒绝。
她觉得,她该承受的委屈,不该让阿蜜再分担。
但是,委屈不了身,但心上的委屈却是解不开的。
她永远记得,某个雨夜,母亲抱着发着高烧的她去那个男人的单位找他的时候,他闭门不见,最后,他的妻子来了,给了母亲重重的一个巴掌。
冰凉的雨夜,她的身体和眼泪滚烫滚烫。
“阿蜜,你进屋写作业吧。”母亲温和吩咐道,“我和叔叔谈点抱枕的事,想想除了印山水,还能不能想点别的点子出来。”
她点头应允,趴在桌子上,脑袋里无端端地跑出了白天男生的样子,瞧他窘迫的样子,还有大声凶那些平日里总是很嚣张很调皮的同学。他是不是在保护她呢?
她又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保护她呢,是心水的男朋友。那样优秀的女孩子,家境优越,性子又热辣辣,成绩也好。只是她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
许阿蜜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惹她了。
算数做得累了,女孩儿站起来,拿了个透明的水杯出去倒水喝。见母亲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男人已经走了。她叫了母亲三声,看到她有些恍惚,然后问她:“阿蜜,饿不饿。”
再见到骆亦展的时候,许阿蜜正在小铺前买冰糕,两份。
男生在她身边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装作熟识拍了拍她的肩膀,待许阿蜜回过头来,微笑看着他时,准备好的轻佻台词全忘记了。
“HI,美女!又碰面了啊!”
“哇,买这么多,给我也来份啊!”
现在却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好啊。”
三个字,却有些绕口,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男生觉得窘迫极了。
“嗯,你好。”许阿蜜眯了眯眼睛,像猫咪一样温和回应他。
男生思忖着接下去的台词,于是张望了她的四周,方问道:“你家在哪啊?怎么不骑车呢?”
“在苍河那边。妈妈说骑车危险,宁可让我多走几步路。”
“那我载你回去吧。”骆亦展指指车后面。
女生扑哧笑了:“你的后面只有轮子没有座位呢。”
“哎呀!”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骆亦展随手拖了个男生,将单车往他面前一送,然后将他拽下车,“胖子,今天跟你换车骑。”
然后长腿一迈跳上车,冲许阿蜜道:“上来吧!”
5月末的空气,糅杂着花朵的粉末,还有细细的尘埃直往人的毛孔里窜。阳光有些热切地要贴近人间。
而5月末的街道上,少年载着少女飞速疾驰,一地年轻的影子逶迤。
许阿蜜开始管骆亦展叫哥哥,男生甘之如饴地接受。生活轨道渐渐相接,骆亦展更是发现,无端端便会想念许阿蜜的笑,像她的名字一样,像是蜜却不腻,甜不死人但会上瘾。
骆亦展觉得,这可能就是爱情,那是和心水不一样的感觉。他会为心水吃醋生气或者欢喜,但是他觉得,为许阿蜜,他可以做更多。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为许阿蜜,他甚至可以背叛自己,不顾生命。
许阿蜜再见到了那个人,是在展览会上。他抱着公文包,他并未留意到他身后人群里的她和母亲,而是一脸严谨地评价了母亲做的抱枕。
她就站在母亲的旁边,看着她苍白着脸,第一次,许阿蜜的愤怒和勇气盛满了身体,她要上去抓住男人的领带,撕下他伪善的面目,质问他一遍,他的良心何在?
却被母亲紧紧地拖住了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手心传来的意思是,阿蜜,算了吧。阿蜜,不要。
许阿蜜哭了。
那天母亲在庆功宴上喝得烂醉,她被提前遣回了家,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眼泪无用,她很想去酒店敲那个男人的门,给他一巴掌或者一拳,起码会是一顿臭骂。
可是,能换来是什么呢?当日不要说名分,连一点点温存和尊严都舍不得给,时光打磨后,良心只有更加坚硬吧。
是在街头碰到了吵架的骆亦展和心水,心水拖住他的手掌,大声问他:“骆亦展,你得给个理由!给个理由!”
骆亦展最害怕的就是女生掉眼泪了。
心水自然知道他的软肋,哭得他手足无措,收回自己的话:“好好好,只要你不哭,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彼时回头看到站在一旁的许阿蜜,过于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他忽然就轻轻推开了心水。
残忍的一推,心水的眼泪凝滞,目光随着他飘至许阿蜜身上,阿蜜的脸上也挂着眼泪,可是,在心水看来,她哭得那样残忍,那样得意。
那天,母亲没有回来,许阿蜜在沙发上坐了一个晚上,脑袋里煮成一锅粥,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许阿蜜觉得自己有些发烫,有点轻飘飘,从沙发上爬起来,忽然找不到自己的书包了。疼痛一点一点地蔓上了胃部,跌跌撞撞地翻箱倒柜,发现止痛片和胃药都已经吃完了。
那就出去买一点吧,阿蜜咬咬牙,按着胃部出门,阳光白花花地很是刺眼,才觉察,已经是午后了。
老百姓大药房门前,许阿蜜被一辆小电驴给撞到,幸好只是擦破了腿。
她捧着肚子哎唷哎唷地忍不住喊疼。
电驴上的男生竟然是赶着去上课的骆亦展。
他替她买了药,又接了一杯热开水,急急地让她喝下。
许阿蜜在阳光下晒得有些发晕,但是终究是觉得自己渐渐暖和了一点。扬起脸对骆亦展苍白地笑了笑。
他将她拉上小电驴,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你脚上流血了,跟我回家吧,我妈妈会包扎。
女生推开他的手摇头婉拒,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骆亦展便急了,在大街上高声说,但是我撞了你我总要负责任啊!
前半句被呼啸而过的车流声给盖过,后半句路人倒是听得真切,许阿蜜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于是任由他将自己带离这里尴尬的目光注视中。
谁都不会料到,会在这里碰上那个最想遇见却又最不想遇见的人吧。
骆亦展的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见她目光落到不远处与丈夫交谈的男人身上,微笑着告诉她:“那个叔叔是省城来的,和亦展的爸爸以前是战友。这几天因为公务在这边短住。”
其实不过是随意的交谈,却见女孩将头低低地垂下去,咬着牙,在纱布打好结的那一刻,她终于憋不住了,起身说了句,谢谢阿姨,便像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脚上是疼,可怎么也盖不过心里的疼,眼泪由此决堤,抹不干净。
骆亦展到阿蜜班里给她请假,甚至没有看坐在教室里的心水一眼。
心水静静地垂下头去,坐蓐针毡,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捏着的就是许阿蜜。
而在家的许阿蜜睁着眼睛躺着,天花板有微微的裂痕,阳光透过尚未密闭的窗帘涌进来,空气里可以看到的是细细漂浮的尘埃。
身边明明没有人,可是说话声却是那样的清晰。
“我女儿与你家的小公子一样的岁数,我准备送她出国念两年书。嗯,很乖巧,念书也好,也孝顺我。”
他说起他的女儿来的时候,表情那样骄傲甜蜜。那么自己和妈妈是什么呢?是他生活正轨里一次小小的失误,是他心里的一枚利刺,一个毒瘤吗?说起来,会带点疼痛的撕咬。
是吗?
她难道就不是他的女儿吗?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如刀割。
许阿蜜抱着一沓书经过。这里是通往音乐楼的寂静走道,若非下午课时间,极少有学生经过。于是,这里成了小情侣或者打架滋事抽烟的胜地。
许阿蜜听到了骆亦展和心水的声音。
女生时而啜泣时而发怒的声音,辨不清言语的内容。而骆亦展只是温和无奈地重复着,别哭了。
别哭了。虽然是无奈却是那样地温和,虽然不是对自己说,可是许阿蜜仿佛觉得那声音像是拿着一把小羽毛,在自己的心上轻扫。
她有点偷窥般的可耻,脸上烧烫起来。任由骆亦展过来一本一本地替她捡着课本,少年们沉默着,在寂静的走道里发酵的是心水她的尊严受挫,几乎忘记了平日里教诲自己勿要丢了姿态的训言,大失仪态地哭着朝着骆亦展尖叫:“不许替她拣!”
他明明是她的男朋友,怎么可以对别的女孩子好呢?所以她发了脾气,可是他竟然对她说分手,支吾着却给不出个理由。
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就对别的女孩子殷勤呢?他说分手她还没答应呢!
可是,往往这种时候,冲动,不理智,小心眼,会让一个女孩的漂亮矜贵土崩瓦解,何况是在非要离开的男生看来,又能抓住一个新的理由了。
而许阿蜜是真的急了,过早知道母亲和自己的遭遇,更是深切地明白,千万不要觊觎属于别人的东西,尤其是伴侣。她朝着骆亦展压低声音喊:“你走开,我自己来。”
男生的动作顿了一顿,却自顾自拾起课本。许阿蜜脑袋一热,便大声地喊道:“我又不喜欢你,你离我远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