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不是笨蛋,她知道林青茗许是真的喜欢她,否则以他的凶狠,不会对一个打破他脑袋的女生手下留情,念念不忘一定要找她回去的。只是,他给不了她未来。
黎生仿佛松了口气,去房间里拿浴巾给南湘,南湘觉得有些口渴,便径直走向厨房想要倒点水喝,顺便看看那只打破器皿的蠢猫,替黎生收拾下残局。
南湘的尖叫划破夜晚。
能不尖叫吗?当看到厨房里,站着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的脸上被烧伤得难辨五官,她能不尖叫吗?
惊魂未定中,那男子慌乱地抓起旁边的面具戴上,然后迅速地跑出房间,黎生急急地进来扶起瘫坐在地上几乎要哭的南湘。
“南湘,对不起啊。他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被烧伤了脸而已,来这里治病的,不想吓到你了。”幸好有黎生,温声安慰她,才叫她扑通扑通的心脏安稳下来。
安稳下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人家烧伤的外表有这么大的反应,怕是很伤人自尊吧,对黎生说,我去找他,道个歉吧。
黎生点点头,说,也好。
那男子坐在他的卧室里,安静瘦削的背影,谁会料到转过来的会是一张被毁灭的面容呢?
黎生抓着南湘的手,她脚上还有伤,他扶着她。
南湘看到男子的肩膀有微微的颤动,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说,对不起啊,刚才,不知道里面有人,所以被吓到,不是因为你的脸……哎,笨嘴拙舌,她直想咬自己的舌头,这样听起来,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男子的声音沙哑如裂帛,在安静的夜里有些刺耳,许是声带也在灾难里被毁坏了吧。
他道,我没有事,没有关系。
黎生怕南湘还会继续去地下通道唱歌,怕林青茗找着她,便禁令她出门,正值暑假,黎生得去工作室工作。于是偌大的套房里,只有南湘和那个叫周震河的男子了。
那男子,虽然难辨相貌,可还是能辨出他和黎生年纪相仿,年轻却遭遇这样大的灾难,南湘哀叹,更觉得其实自己遭遇的,不算很多了。
南湘虽然性情冷漠,却觉得周震河与自己,也算是天涯沦落人了,闲着无事,便拿着相片跟他絮叨。
南湘与一些气场和的人,往往容易自来熟,虽然她也奇怪,周震河并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产生自来熟倾向的类型。他沉默寡言,又……丑陋。终日带着一个京剧脸谱,却静静地聆听南湘的故事。
说的,基本上是与黎生小时候的故事了,虽然无关爱情,甚至无关青梅竹马,可是说到她第一次发现黎生不是哑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周震河始终没说话,南湘却不觉得尴尬,就好像跟一堵墙说话得不到回音,可她还是滔滔不绝,后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重遇黎生,太兴奋了吗?
南湘闷得不行,在回忆里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黎生家,黎生妈妈做的芹菜肉馅儿饺子,还记得当时闷闷的黎生竟然吃了两碗,心下一动,便对周震河提出,她要出去买菜,做饺子给黎生哥哥吃。
周震河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十步远。南湘扭过头去叫他,震河哥哥,你离我这么远,我跟谁聊天啊,还有,谁替我提篮子做苦力啊?
周震河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面部神情的变化,但南湘敢肯定,他故意站这么远,就是怕别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也落在漂亮的南湘身上。
南湘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指使着周震河帮忙干这干那,一会儿剁肉,一会儿洗青菜,周震河闷不吭声地全部照做。
一锅饺子香喷喷地诞生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周黎生下班,一天形影不离但是没说几句话的周震河陪她坐在餐桌边,天渐渐黑了下来。
南湘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震河哥哥,黎生哥哥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周震河似乎一怔,摇摇头。
南湘的嘴角蜿蜒起来。周震河迟疑地开口,你喜欢他吗?
“嗯?”南湘诧异。
“是一见钟情吗?”他继续问,声音嘶哑,粗糙,有点刺耳。
“当然不是啊!”南湘以为他打趣自己,“怎么能是一见钟情啊,我和黎生哥哥认识好多年了。”
“那么,你喜欢的是小时候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呢?”
“啊?”这个问题却难倒了南湘,有区别吗?不都是黎生吗?是啊,小时候,太小了,黎生又有自闭症,不善言辞,而今日这个他,阳光亦豁达,尽管才重逢没几日,她就已经被他的生活里的阳光感染了。
而那一晚,黎生却到晚上10点,才回来。
南湘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跳起来喊,黎生哥哥这里有饺子。
黎生却有些疲惫地回她说,我吃过了,我先去洗个澡,你们吃吧。
周震河看着南湘的兴奋像被戳破的气球,继而很快又露出笑容来,冲着震河眨巴着眼睛说,那么震河哥,我们快吃吧。
南湘还是看到了周黎生钱包里的相片,依偎在少年旁边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女生,比自己大上几岁。
其实,她没什么好难过的,周黎生又没有说过他喜欢她,他来找她,帮她脱离以前的圈子,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曾是好朋友,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她母亲帮助过的学生。
可是,她还是难过,止不住的难过,不能停歇。
那一日,是南湘生日的头一天。这么多年来,除了林青茗记得她的生日外,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所以,当周震河拿着一条旗袍放在她面前时,她很诧异。
周震河表示,是看到了她的身份证。
南湘无心过生日,因为她知道,周黎生不会有空。工作室开了分店,他忙得焦头烂额。更何况,也许还要陪自己的小女朋友。
周震河请南湘搓了一顿,在南尖湖边的一个湖滨小饭馆里,点了很多很多菜。照例,老板伙计以及其他顾客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戴面具的年轻人,南湘背着她的大吉他,化了淡淡的妆,眼神却又不能克制的失望。
周震河摇摇电话,示意他催下黎生,南湘咬着唇摇着头说,不要打搅他了,黎生哥哥,能收留我就很不错了。
周震河便放下电话,刻意压低的嗓音更加低沉,南湘,其实周黎生喜欢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你。
嗯?南湘诧异抬头,那钱包里的?
过去式了,不过是因为你一直不在,他也以为你很幸福。南湘,他喜欢你。周震河面具下露出一双和黎生一样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软波在他的眼中流淌,南湘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变成世界上最好听的旋律。你不要怪他,他不会忘记你的生日,但是他是真的忙,所以拜托我带你来这里,他请客,还有,他拜托我送你的这个。
打开盒子,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旗袍,南湘忽然感动地想哭,双手像捧着一件珍宝,周黎生,是从来没有忘记的吧,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爱旗袍,爱古乐曲,也爱人生。可是,人生总是不大眷顾她们,而这一次,该是个例外了吧?起码,让我们再相遇。
周震河,若没有那些灾难,你该也是个俊朗的少年吧。和黎生一样,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那日在南尖湖边。南湘换上这紫色的旗袍,略施粉黛的少女引来路人目光垂怜,她抱着一把吉他,仿佛抱的是一把琵琶,她弹了一首旋律,没有歌词,旋律悠扬着飞翔,音符颤动着忧伤。南湘笑着对周震河说,给我的这首歌起个名字吧。
周震河的眼睛忽然弯了弯,南湘敢肯定他是笑了,周震河说,就叫带我飞往寂寞星球吧。
日子慢慢地游走,黎生为南湘找工作,而周震河,并没有去治病,而是为南湘的曲子作词。
不得不承认,周震河是个极富才华的男子,他做的词,总是华丽却不虚浮,或是朴素却不贫瘠。总能唱出一大片的感动,****一大团的纸巾。连南湘自己都觉得,慢慢地,她那一颗差点被冰冻的心,慢慢地化为柔软。
她与黎生商量,有空回一趟家乡,起码去告诉母亲一声,自己很好,会越来越好。
那时候,是再遇见的半个月。
周黎生在一个夜晚轻轻吻了她的侧脸。
说,南湘,我喜欢你。
其实她有很多很多问题要问,比如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比如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来找我呢?
可是她害怕打破这种安详的平静。
如若不是那无法阻挡的灾难,还是跟在她的身边,获得这样的幸福,她已经觉得足够。
林青茗还是找上门来了,他在C城有着无数的爪牙,那日,在他们三人一同走出来时,带着一伙人堵在了门口。
南湘,跟我回去。我会好好爱你。
男子的眼睛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和残忍,他恨南湘旁边的两个男子,喏,那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竟然敢拉她的手,喏,另外一个怪兽一样戴着面具的是何方神圣?
他上前来拉南湘,南湘举起吉他就砸,而这一次,林青茗恼了,他劈手便给了南湘一个巴掌。
他越来越浮躁,再没有年轻时那样的耐心了,何况这次他认定是南湘背叛了自己,居然和这个小白脸厮混在一起。
是周震河扑上来,和林青茗纠缠到一起,狠狠地砸向他的脸,一边用嘶哑的嗓音说,南湘快跑!
南湘下意识便是拖着周黎生走,因为后来围上来的人,竟然还带着粗如碗的棍棒。她几乎没有想,在危险边缘的周震河。
黎生推开她,说,你快跑,南湘,我不能丢下弟弟不管。
南湘从兜里拿出一把防身的匕首,眼看周黎生挨打,她冲进人群中,想要好好吓他们一把。她被急红了眼,谁也不能伤害周黎生。他保护她这么久,这次应当是她保护他了。
匕首却被人夺下,混乱之中,看到寒光朝自己的小腹逼来,快,而且准确,她吓得面色苍白闭上了眼。
利器捅入血肉的声音,可是,自己没有疼痛。
而她的面前,渐渐倒下的一个少年,琥珀色眼睛慢慢合上,面具已经在混乱中被打掉。那是一张被火烧后可怕的脸,再也不会有表情。
黎生哭得像个孩子,南湘在他身边,
他是为她而死,若是不为她挡那一下,他一定不会死。
警察局永远是如此,这边再伤痛欲绝,他们还是要将一些无情的问题问出来,以求公正。其实,人已经死了,公正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安慰心里那股怨气,却不能换回少一点的心痛。
南湘自己都快要崩溃了,却还要担心黎生会不会崩溃,他的这个表弟,看起来在他心中,份量很重很重,而他更是因为自己,起码也是一个导火索吧。
她坐在那里,眼睛已经红肿,低低地垂头。
警察们例行公事:死者姓名。
黎生双目无神,双唇亦是苍白机械地张合:“周黎生。”
南湘吓了一跳,以为他伤心糊涂了,接过话匣说,黎生,不是问你的名字。旋即向警察道,是周震河。
念到这个名字,喉咙突然疼痛剧烈,仿佛是句咒语。
“不是,是周黎生。死者,是周黎生。”坐在一旁的黎生,忽然抬眼,望向南湘。
错愕的南湘,恍然大悟的南湘,浑身颤抖的南湘。
假象就像是人身上的皮肤,撕开要去看骨肉的真相,往往会很疼。
周黎生不是周黎生,而是周黎生的亲哥哥,周震河不是周震河,而是年少那个自闭少年,那个奔跑着说“南湘,我会来找你的”的属于南湘的回忆。
三年前,一场大火烧掉了许南湘的旧宅,那里面,是许南湘的妈妈所有的书,所有的旗袍,所有的回忆物件,是当年的南湘无力带走的,周黎生却不知道,那也是他无力保护的。
他被烟呛晕,被火烧掉了身上与脸上大块的皮肤,只抱出几件毁掉的旗袍和烧掉角的书。
他昏迷的时候,只喃喃地喊着,许老师,对不起,南湘,对不起。然后便是模糊不清的呜咽。
很多年后,他来到C城,找到自己的同胞哥哥,因为父母离异,哥哥锦生跟着父亲在城里过得还不错,优秀青年,他找到南湘,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不知该如何站出来,救赎她。
黎生知道,彼时他,已经没有资格救赎南湘,他甚至,无法救赎他自己。
锦生答应帮他,起码帮南湘跳出火坑,帮她重返学校,或者,起码为她制造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南湘知道这些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她的脸上挂着笑,和着泪,窗外落着绵绵雨滴,记忆中,泥泞的道路上,奔跑的黑色轿车,奔跑的少年,和他鼻头微微晶莹的汗水,忽然亮起一道光线。
南湘抱着她的吉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她一路弹唱那曲《带你飞往寂寞星球》。
路人纷纷投以诧异的目光,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住着一个少年,一个戴着京剧面具,摘下它,是一张宝石一样璀璨的脸。
她还记得,那日,迷迷糊糊间,有人对她说,南湘,如果可以,我定带你飞往寂寞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