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前,10岁的许南湘在每个黎明来临前起床,在微薄光线下摘一束残留黎明之泪的花,赶到很远的山头,放到母亲的墓碑前。
黎明很淡很淡的光影下,拉长的却是两个孩子的身影,抱着花的许南湘,用红色的头绳摘着有点泛黄的头发,她的身后,跟着穿着旧布鞋的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琥珀色的眼珠子,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头微有晶莹汗水。
许南湘走在前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话的主题,有时候是林间的一段鸟的歌声,有时候是草丛里跳过的一只青蛙,有时候是她那个生前爱穿旗袍的母亲。
从来不会听到男孩的回应,他只是固执地,一步都未曾停地,跟在许南湘的后面。
男孩子叫周黎生,比南湘大3岁,是母亲生前的学生。
南湘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生下她时,母亲也不过19岁,她那时候年轻,又漂亮,本该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她甚至应当丢下南湘,那样,她会过得好很多。南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本在世俗里,是个让人嫌恶的童年。可是母亲教师的身份,温柔贤淑的形象,换来的是她吃百家饭的童年。
周黎生家,她曾吃过一碗芹菜肉饺子,她还记得那味道,放了很多醋,溜过舌尖,桌子对面,周黎生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
母亲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乡村医疗条件太过简陋,她没能挨过去。
那一个夏天,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夏天,南湘日日哭,哭完便睡,12岁的小小少女,希冀着醒来的时候,母亲还活着,还穿着素色的旗袍,拿着铲子给她做她喜欢的煎鱼。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有双手轻轻抚过她面颊,擦去脸上的潮湿,温热涣散开来。
那次,南湘发了高烧,醒来时,看到周黎生坐在她的身边,一双焦急的琥珀色大眼瞪着她。
高烧痊愈后,伤心似乎也缓解了,想再哭,也挤不出眼泪了。人都是这样的,任何伤痛,都是一个坎,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
南湘知道,自己不能死,她要活着,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
南湘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土屋子里,唯有周黎生,每天都会送上一份饭来,他一直都是沉默,把饭放下,然后静静地坐一小会,就慢慢地起身,离开。
南湘觉得,他安静得好像飘进来一阵风。
过了段日子,有一对城里的夫妇来接南湘,原来,母亲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提前联系好了膝下一直无子的这对夫妇,领养南湘。
南湘不知道是悲还是喜,她似乎找到一线光,又不知道这是光还是致命的辐射。
好歹,她有了亲人对吧。
临别前,她拜托周黎生照看那些她无法带走的东西,那是属于她最爱的女人母亲的,房子,她也不会卖。12岁的南湘,固执地将这里当做心中的神圣,那是不容侵犯的。
黎生很用力地点点头。
她还记得离开的那天,坐在黑色小轿车里头,她局促不安极了,她的小包裹里,只有几个旧娃娃和妈妈的照片,她忽然觉得很想哭。
然后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南湘回过头去,看到周黎生在泥泞的小路上奔跑着。她忽然诧异,原来周黎生不是个哑巴啊。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自闭症少年周黎生三年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那句话是——许南湘,我会来找你的。
那是01年的夏天午后,雷阵雨过后,泥泞的山路蜿蜒着越来越远。
08年的夏天,许南湘站在街头,抱着一把老旧吉他嘹亮地唱歌,她的嗓子好,唱过街头,唱过巷尾,也唱过酒吧。唱过王菲的《天上人间》,唱过叶丽仪的《上海滩》,也唱过罗大佑的《明天会更好》。
只有17岁而已,肩膀还有点瘦削,眼睛里却饱满着沧桑,这一定不是母亲想看到的吧。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歌里唱的,也不是戏里演的,现实就是现实,残酷又真实。
许南湘租了一间小小的房间,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小风扇吱吱嘎嘎,一盏昏黄的灯有时还会浪漫地来下一明一灭。泡面盒是装饰品,几件旧衣服凌乱地丢在床上,唯有那几幅照片,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与不净,照片里的女子,容颜跨越了时空,依旧美若瑶台仙子,那一身旗袍使得她身材如一尾鱼。
那是许南湘的母亲,亦是她自己。许南湘自己也知道,她与母亲有多么的相像,所以,才会在17岁,便引来众人的青睐,嫉妒。嫉妒是可怕的,青睐若是不合时宜不合对象,会带来更加毁灭性的伤害。
先是被逼着离开养父母家,到后来不得不离开唱过歌的酒吧,离开爱过自己的少年,离开自己熟识的一切。她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母亲会逃进那个小山村。为的,就是躲避今天自己害怕的东西吧。
咔嚓。
相机的声音响起,许南湘微微皱了皱眉头,喝水的缝隙里,她摘下帽子,露出一家修饰的一张脸来。
南湘还来不及弄清楚状况,便看到一个黑衣的男子冲将上来,一下子夺过方才闪了光发出咔嚓声的相机,狠狠地砸到地上。地下通道的众人皆回过头来,看着男子发飙。
不过25、6岁的年轻男子,身上带着还没被磨掉的锐,眉眼俊朗,轮廓鲜明。
继而,摆出凶狠的姿态来,对着方才偷拍的男人吼道,你要是再敢拍一张,我便杀了你。
旋即眸光一转,落在一旁举着水杯惊诧着一张素脸的南湘,目光又露出无奈和疼惜来,软声软气地道,南湘,跟我回去吧。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湘抱着吉他就跑,少女像是离弦的箭,在自动扶梯上加速度奔跑。
地下通道不远处就是地铁站,不知道是谁在旁边砸碎了啤酒瓶又没有扫掉,来不及穿上另外一只鞋的南湘,心急火燎地没有看路,一脚踩上去,疼痛顿时蔓延全身,疼得她牙齿打颤。
身后的男子还在追,浑厚的嗓音叫着她的名字,焦急,不容置疑。
南湘豁出去了,这点疼算什么呢。
于她心里,大大小小细细碎碎的伤口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趁着车门大开,忍住疼痛迈上去,玻璃门合上,不远处男子终于停下步伐,气恼地看着她。
南湘有点小得意,却被疼痛给掐灭了火苗,放下吉他,抬起受伤的一只脚,掰过来看伤口,绿色的玻璃扎在脚底,新鲜的血液流淌着滴下来。
倒吸一口冷气,想要伸手去把最大块的玻璃给弄出来,地铁里已经没有空位,没人给她让出一个位子来,她只好半倚着门,进行着高难度动作。
“南湘,我来帮你。”一个并不熟络的声音激起她心里的波澜,抬眼望去,眼前这个白衬衫的少年,眉目清秀,琥珀色眼球,高高的鼻头微微出汗,晶莹地闪烁着。
南湘一下子愣在那里,内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推了一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再遇见你呢。
周黎生,为何我5年未见你,却仿佛我们昨日还是一同饮酒的好友,那般熟悉,仿佛从未分离。
在啤酒庄园要一杯啤酒,周黎生替她清洗伤口,然后是包扎,小心翼翼地用白色纱布缠住她34码的脚。
南湘目不转睛地看周黎生,他是怎样从一个小心翼翼又胆小的自闭少年,长成今日这副从容镇定又朗朗的模样的。
周黎生仰起头来,看了眼她丢在一边孤单的帆布鞋,直起腰道,等我一下。
片刻,送到她面前的就是一双精致的绣花鞋,精致的刺绣,妖娆的牡丹,大俗却也大雅。她是喜欢绣花鞋的,旗袍,绣花鞋,皮影,木偶戏,京剧川剧越剧,她都喜欢。13岁的时候,她曾偷偷攒钱买了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结果一穿上便挨了养母的一巴掌,说是像个鬼魅,不喜正常的东西,喜欢歪门邪道。
她真不知道,喜欢这些古典女红有什么错了。
后来知道,在有些人面前,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鞋子故意买了大一码的,就是怕南湘受伤的脚不好穿,轻轻给她套上,周黎生背过身,蹲下去说,走,背你回家。
这段路好似格外漫长,时光被放慢了一个步子,音乐被重放了好几遍,趴在周黎生的背上,南湘忽然觉得很安心,时光仿佛倒回很多年前,烧得糊里糊涂醒来,看到当时年少的周黎生一双哀愁担忧的琥珀色眼睛,贫瘠的心里头,终究是一暖。
这个临时住所肯定是不能住下去了,林青茗找得到她,必然知道她住在哪里,想着,南湘便觉得寒毛直竖。匆匆地理了东西,然后对周黎生说,帮我找个住的地方吧,要便宜的,只要能睡人就好了。
周黎生眉目展开,笑着说,说的,就是我家了,免费,够便宜吧,大床,够你睡吧?
20岁的男孩子,如今已经是大人了,踏进他家的时候,南湘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才来找我。
是啊,7年前泥泞的小山路上,你口口声声会来找我,虽然没有定下期限,为什么现在才找到我。而且,还不能算是找到,是偶遇。如果没有那场闹剧,周黎生,我们会在哪里相见呢?是不是一直都不会相见了呢?
一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又觉得有些后悔说这样的话。
周黎生许也是被这话给噎到了。站在门边,不知所措,许久是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以为你过得很好,不希望我的打搅。
天知道她过得有多么的不好,压下心头的委屈,盘腿坐在他家的布衣沙发上,得知周黎生是两年前来到C城念大学,计算机系,在一个计算机工作室里兼职,彼时已经可以自己赚足学费生活费了。
南湘笑起来,黎生哥,学计算机,数学得不错吧?我还记得小时候,你的数学一直都是10多分的哦。不过你的作文倒是写的很好,妈妈经常念给我听的。
黎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此一时彼一时了。现在要写篇矫情的作文,真比登天还难。
黎生复拧拧眉头,问道,这几年,你可好?
怎么可能好呢。不知不觉地,南湘觉得终于可以找到一个诉说自己的委屈的人。周黎生微微弯着腰,做倾听状,让她觉得很心安。
不是没有尝试着向他人打开自己的伤口,取出里面的疼痛因子,但似乎与他们说,伤口只有更疼,对方许是淡漠的,许又是不能理解的,唯有周黎生,唇角微微扬起,让她觉得,自己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从14岁那年说起吧,养父醉酒后进入她的房间,唤着母亲的名字抓住她的胳膊,虽然没被得逞,她的心里也落下了阴影,也懂得,这个男人,爱她的母亲,也常常因为她相似的容颜而晃神,这让她在养父母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后来,随着养母的怀孕,她更像个辛德瑞拉了。于是索性搬离了那里,养父怀着歉意一直往她的卡里打钱,她却分文不想动,她不想欠他,更不想母亲也欠他,还不如靠自己。
她辍学,老师都说可惜,因为她的成绩虽不算拔尖,也还算是上游了,考上一般的大学,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南湘有一副好嗓子,中学时便拿过很多奖,她知道,这是她仰仗的最优势,去酒吧唱歌,然后就碰到了酒吧的年轻老板——林青茗。
没错,林清明爱上了她,彼时的南湘,15岁,面容有一点点清冷,抱着吉他的样子沉静美丽,爱穿白色衣服,配上她的肤色,如冬日素雪。
15岁的少女亦有几分天真,以为这个男子可以庇佑她一生,后来几番看到他身边辗转换过的女郎,就知道,那不是她所想的。
她虽然知道她的处境贫瘠,亦懂得生活艰辛,却还是坚信着,自己能收获一份像样的爱情。
当然,她那时候没有想到过周黎生。那不过是她还很年少时的一场温馨的梦,却不是一个暴风雨时可以回去庇佑的港湾,那毕竟,太遥远,太遥远了。而此刻,这个梦的主角坐在她的面前,安静聆听她笑容下的眼泪。
她说到,林青茗知道她想离开,便撕下之前兄长般的和善面容,那日醉酒,将她拉进包厢里,企图侵犯她。
“当。”厨房里忽然传来器皿落地的声音,惊了南湘一惊,望向黎生,有人?
黎生朝厨房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可能是隔壁的猫进了屋子里来。后来呢……你没事吧。
南湘说到这里有点儿得意,她总能一次又一次逃脱掉林青茗的手掌心。她拿着旁边的酒杯砸了他的脑袋,然后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