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森森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压低声音告诉石久说,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秘密。我有一个特别特别偏执的奶奶,我总是和她吵架,吵得没完没了。而且从来不觉得自己错。最后一次吵架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过后没多久奶奶中风去世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处于一个愧疚得要命的状态之中,好似是我谋杀了她。而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期以来一直都错了。那段时间,真要命。直到我爸爸把一个包裹交到我手里,除了一本存给我一个人的存折,还有奶奶的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上面大致的意思是,她很爱我,也觉得我说得没错,只是一时之间我们的交流方式没办法改变。但是依旧不影响她爱我。
周森森说,我很大程度上难过了一把。但好似生命是在继续的,你要是一直沉湎于过去,你的生命就停滞不前了。珍惜眼前人,你的生命才能及时地完整饱满起来。
珍惜眼前人。石久琢磨着她的这句话,他的鼻子酸酸的,看到周森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闪一闪。
石久想,周森森睿智的时候,真像个女王。
他们仿佛交换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而互相掣肘,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感觉更亲密了。
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感觉,可能是寂寞,或者是别的什么,你觉得那些东西的来临缺乏一些理由,但是动力却足够,所以总觉得自己说出来,会没有人能懂。
但是石久发现,也许不是这样的,也许周森森懂,很多人懂,只是大家对自己的秘密过于守口如瓶。
而石久好像敞开心扉地说了下去,就好像心都不会跳了,虽然有生气地撑在一个生命体里,但是却觉得,整个世界,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周森森认真地纠正他。
石久,你应当珍惜眼前当珍惜的人,你的心跳不是为了过去也不是为了自己,你不是一个人活着。
石久仿佛想起上次在广场上,周森森也是这样表情生动却坚定地教育她。
要生命完整,好像只有一个人的力量始终不可以呢。他的灵魂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了那么多年,眼泪和心跳都不会因为别人。始终如困兽,虽然貌似平静但是挣扎在自己的世界里头。
珍惜眼前当珍惜的人。
周森森忽然伸出手掌,石久看到她眼睛里璀璨有光,莹莹之中又有坚定,她将手覆在他的胸前,像个信徒一样望着他,问道,感觉到它的跳动了吗?
石久笑了,好像是的。
那次掏心掏肺后清醒过来始终觉得有点儿恍惚。而石久好久没见周森森,他尽量不去触及她和陆铭有关的领域。但周森森的话始终在耳边萦绕。珍惜眼前人。
他要珍惜谁呢?
那天,石久和陆铭偶遇,看到陆铭手里牵着的女孩时,眉头自然地一皱,脸有些变形。
陆铭的脸也青了,松开那女生的手,假装轻描淡写地说,在这里等我,碰到朋友了,说几句话。
然后他上来,扯开石久说,你不会跟周森森说吧。
石久说,我不会说,说了她会难过。
陆铭仿佛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说,那就好啦,好兄弟。
石久推了他一把,谁跟你好兄弟,我劝你马上跟这个女的说拜拜,否则周森森弄死你。
陆铭说,这有点难处理啊。
石久怒火中烧,没控制住就揪住了陆铭的衣领,王八蛋,你别太过分了!
两个人都挂了彩的时候,见了鬼了,周森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将两人掰开,气哄哄地说,你们多大的人了,打什么架啊?抢女人吗?
她讲话还是这么没心没肺。石久留意了一下,陆铭刚才带来的女孩已经不知所踪。
陆铭说,石久,你发什么疯啊。
石久忽然觉得自己被什么点燃了,他活这么大就没有这么生气和担忧过,他举起拳头要砸向陆铭的时候,周森森忽然挺身挡在陆铭前面。
石久的拳头无奈地收回来,脱口而出,你值得吗?他都……背叛你一次了!
结果他还有第二次。你怎么能受这样的伤害。但是这些话又被石久藏了起来,因为不擅长说谎,他的眼神避过了周森森几秒的失神和犹豫。
周森森看了一眼陆铭,然后对石久恶狠狠地说,周森森忽然冷冷地笑起来,石久,本来就是嘛,关你什么事嘛!我就是喜欢陆铭怎么着,他怎么着我就是喜欢他。那又与你何干?
石久愣在那里,他好像体味到了那种绝望的感觉,不过也是,周森森,你就算这样对待我,我也还是喜欢你。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是从周森森跑到他的画里变成一抹颜色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她了吧,正因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如同水黛,她如浓墨重彩,才显得格外显眼,一下子抽紧了他的神经。
周森森真是个魔鬼,她说好时跟你好得不分彼此,她翻起脸来,根本就不讲理。她的话让石久难受极了,是啊,与他何干。他莫名其妙回这个小镇来干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的无关,真寂寞并且心碎啊。
在陆铭的生日派对上,周森森半天都没有出现,陆铭打电话有些不耐烦地催,周森森大伙都在等你呢。
周森森没心没肺地说,等我干嘛?我是女主角吗?
陆铭没好气地说,废话啊。你快点过来。不然呆会大家要朝你砸蛋糕了。
陆铭等到女主角的时候,愣了。因为周森森还带了另外一个女主角来,她巧笑嫣然地跟大家介绍说,大家好,我是陆铭的女朋友周森森,在我旁边的这个也是陆铭的女朋友叫杨小蕊。很不巧,我们今天一块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挤?
周森森是镇定自若的,那是发自内心的镇定自若,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实行一个复仇计划,她也一开始就知道那辜负存在,所以她报复这辜负,要那个辜负她的人死得很难看。脚踏两条船是吗?她一定要他翻船,而且要他淹死。
别得罪她周森森,她可不是天使原谅众生,而且她有时间陪你玩魔鬼游戏。
可是杨小蕊就不一样了,她怒火中烧,这和当初的周森森大为相似,她冲上来就把一整个蛋糕砸在陆铭的脸上。尖叫着,陆铭,你这个混蛋!
周遭哗然一片,所有人都和周森森她们站到了一块,用不可思议和鄙视的目光看着陆铭。周森森如愿以偿地看到陆铭吃瘪的样子,他挨了两个耳光,目光回避所有人,说不出来的悲伤和沮丧。周森森却觉得孤单了,她忽然退出了这场原本属于她的闹剧,因为想象中的报复快感迟迟没有来临。她好像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因为人群中没有石久,她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感觉不到,整个世界都聋了瞎了哑了茫然了。
石久不得不走的时候是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老头儿打的,他告诉石久他的母亲病了。还蛮严重。
坐火车离开的时候,石久的脑子很乱。
周森森的话一直都缠绕耳边,
他的左手边是一对情侣,但是有点儿不一样。也就是说,那男生戴一副墨镜。好像是一个盲人。而那女生缩在他的怀里,给他朗诵一首诗。
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是茨维塔耶娃的诗,他听得出神。
而他对面是一对父子,男孩的眼睛大得出奇,看起来又太过乖巧。那父亲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头上的汗,孩子不断地提问,关于动物,关于植物,关于大自然的一切。那父亲便一句一句地解答。
温馨得让他心动。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是一个个体,他开始拿眼睛看着四周的时候,才发现,四周的一切都在对他产生影响。
而周森森,对他的影响真不小。
石久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像男子汉了。动不动掉眼泪。但是又觉得,和当初那个哭也哭不出的自己比,要好太多了。
母亲的病并不致命,但病态还是倦怠了她的容颜,看到石久时,她的喜悦像是惨白里的一道。
他坐在那里,安静地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很多很多话。说到石久的未来时,她好像犹豫了一下,似乎怕自己言语稍有不慎,儿子又要长时间的出走。
她说,学校来了通知书,不过去不去念,决定权都在你的身上。
石久点点头说,我去。
她忽然激动地落下泪来,反复问他,真的吗?
石久想起很多年前,他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曾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画家。
他好像是不该再执拗着忤逆一些人,包括自己了。
是真的。要开始学会珍惜眼前人了。而周森森呢,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遇见她。也许她的生命里,真的没有他的位置吧。
不要紧,他总是相信缘分这种东西的。
周森森搭上火车,她穿着一条海绿色的长裙子,棉布质地,头发安静地蜷缩在肩膀上,她望着窗外,始终没有言语。火车的终点,她不知道石久会不会在那里守候。
她享受的,是这一段想念石久寻找石久的过程,那也是一场绿色的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