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石久和周森森吃完宵夜,忽然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那是在周森森的学校附近。石久本来打算送她过去,然后步行回离这里两公里的旅店。
石久不知道周森森发现没,他侧过头不经意看到了陆铭的身影。
陆铭那个混蛋!
但潜意识里的什么却阻止石久开口对周森森打小报告。
但很快石久发现,周森森比他聪明多了。她忽然别扭地说,哎哟,我想起来了,今天宿舍里没有人,我又没有带钥匙,喊楼管阿姨借好麻烦。而且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宿舍闹鬼呢。要不,石久咱们这么熟了,今晚就就近找个地儿住吧。
石久当时还没回过神,就被周森森顺势拖进了一个旅店。
而且周森森十分要命地要了个单人床,石久也没说什么。他就这样任由周森森摆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被点了哑穴吗?
那天晚上陆铭没有出现,周森森的电话响了几次,她快活地关机了,脸上有欢喜的表情,然后和陆铭一块儿看足球赛。
石久发现周森森根本看不来球赛,进球重播的时候她会再次尖叫,然后在石久诧异地问她干嘛时,她会晃着小脑袋好似石久是个笨蛋似的说,你没看到啊!又进球了!
石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半夜的时候,门被擂得轰天响。
打开门后,陆铭黑着一张脸跟个精神失常的人似的气势汹汹。石久知道,周森森很聪明地利用了他,在陆铭一个拳头打在他的眼眶上的时候,石久觉得自己的心跟着微微疼了一下,但依旧不动声色,他指着地铺,却没开口。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没必要跟陆铭解释什么。但是周森森得意的表情让他有点头昏目眩,有点恶心的生气。
周森森看到陆铭吃瘪的样子,忽然觉得也没有什么意思。他居然在她面前掉了眼泪,絮絮叨叨地忏悔。这些周森森在复仇计划中预料的一种成果,在这个时候显得一点都不饱满,她并没有得到预期的那种成就感和复仇快感,她只是觉得自己很困。
她站在那棵树下,打了一个哈欠。而这个哈欠对陆铭来说,显然是一种无情的折磨。
周森森说,我困了,我也累了,我不想和你继续说什么了。
周森森一回头,便看到陆铭在一米开外给她跪下了。
她的心一揪,但又觉得那揪心与陆铭的下跪没有什么关系。
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朝陆铭摆摆手说,好了,你先站起来吧。
石久说不出来这种于他而言算是重口味的感觉,是不是想念。他第一次喜欢浓烈的东西,就是周森森。周森森是一切浓墨重彩的颜色。她可能是一抹红,也可能是明黄,橙色,或者绿色。她身上有一切动物的气质。她甚至有他讨厌的许多品质。或者也称不上讨厌,在石久的心里,喜欢的讨厌的,似乎都难以牵起他过多的情绪。
只是回到莲花镇来后,大概是因为魂魄也跟着水土不服了一阵,才变得有些浮躁,被一个丫头牵着鼻子走。
那天陆铭请石久吃了个饭,说是赔罪,其实石久根本忘记了那个拳头的存在。因为身体上的疼,好像不如心里一点点冰掉的感觉强烈。
周森森在陆铭身边忽然成了一只小白兔,闷声不吭的。没有和石久说半句话。
石久心酸地觉得,她大概是想在爱的人面前和自己划清界限吧。
算了。难过就难过,由她吧。
那天稍微喝了点酒的石久,回到旅店忽然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忽然想起周森森就生气,动手想要撕掉给她画的那幅画,手还没用力又觉得浑身都软了下来。
只气呼呼地在心里决定,再也不要理周森森了。
周森森约石久出来的时候,石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不知道周森森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然而就是这个选择让他后悔不迭。并且,石久觉得,这之后发生的事,多少有些诡异。
就比如,他怎么会在等周森森出现的时候,眼睛被一对父子给吸引。或者说,先不是不对父子。在巷子里,有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被几个高大的男生推推搡搡。石久的神经就这样被挑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与其说那是心理的,不如说成生理的反应更为恰当。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有些被埋藏已久的东西被挑拨出来了。他站起来,想要去解救那个很多年前的自己。
然而有人先他一步,那是一个穿着青色衬衫的男人,大概是那孩子的父亲。他走过来的时候,那孩子原本怯懦而灰暗的眼睛一下亮了。那男人很快收拾了那几个为非作歹的孩子,叫他们背靠着墙站着,每个人屁股上挨了他一脚,然后让出一条路,让他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
然后,那个父亲擦干净那孩子的眼泪,然后背起他,面对石久的目光时,他温和地笑了笑。
望着那双父子的背影,石久的眼泪就好像不听使唤了,仿佛积蓄了太久而厚积薄发出来,挡也挡不住,完全不是他心里那个坚强的男子汉可以对付得了的,他心里的悲伤就层层地涌了上来,他好像又回到那个柔软的孩子。
因为一模一样的场景,就在他的生命里发生过。
而所有一切脆弱,都在周森森这个最不该在场的人面前暴露无遗,挡也挡不住。
她叫了他很多声,石久都没有理她。他咆哮一句,好了周森森,我现在停不下来,别盯着我看。
周森森拍了拍胸脯说,来,你靠在这里哭吧。
石久的眼泪虽然止不住,脑袋还没有坏掉,他没有理周森森,兀自无声地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口中叨唠着,我靠,我还能再丢人点吗?
他没想到的是,周森森竟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然后抢了他的主角,大声地哭起来了。
石久问,你哭什么。
周森森呜呜地说,不知道,那你哭什么?
石久该怎么告诉周森森,他连他的父亲的葬礼上,他都没能哭出来。
他觉得他情感的某一部分大概是生病了,此后一直都没有好转。
石久说,算了,周森森。
周森森却气得要死,她总是在为一些小事伤筋动骨,受了委屈甭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非得爆发出来才舒服。
那天石久觉得自己发了神经,他竟然将埋在心底像是犯罪证据一样的秘密和盘托出了,而且还是对着周森森这张怎么都像守不住秘密的嘴脸。
周森森看着石久的样子,怎么都觉得和孱弱二字靠不上边啊,虽然是瘦了点儿,但是好歹有这样的身高,长得也是讨人喜欢的,怎么也觉得不是众人敢联合欺负的对象。
石久没有解答她的猜疑。
怎么说呢,终究是和父亲有关的,但是他觉得他对他的怪罪,如今都偿还光了。现在,是自己欠了父亲的,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去偿还了。小时候自己太执拗,视父亲为背叛,是不可饶恕的背叛。石久忽然悲哀地觉得,自己的青春期竟是在怨怼中度过的,开始时怨父亲,后来怨母亲的冷漠,最后始终在怨自己。这种情绪让他在青春期时孤立无援。
他依旧记得他父亲死的时候向他伸出的手,他犹豫了几秒没有去握住,他更未料到这个被他拒绝的男人在出门时会撞上一辆飞快的轿车。
他一直觉得,那是他带来的绝望引发的死亡。所以他在日后谴责自己的瞬间找到了解决办法,那便是,对一切都冷漠。他并不是待他死去的父亲一人冷漠,他的冷漠是天生,是父亲和母亲血液里遗传给他的。与他无关。于是他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脱罪。脱那个本就与他无关的罪。
周森森听石久声音脆薄地说起他心里最阴暗的秘密,他说到他父亲走的时候他的声音哽咽,眼睛里都不剩一点儿光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哑着嗓子抽抽噎噎地说,白痴,这怎么能怪你。
石久说,即便他不怪我,我还是怪我自己。
周森森说,你父亲的墓碑在哪里?我陪你去看看他?
而石久悲哀地笑起来,你相信不相信,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
尔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却又不止是沉默,像是沉默在对话。
石久拍拍屁股说,我竟然又哭了出来,哭完以后我忽然觉得好像又没有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