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丁放是班里的焦点。那个年代,很多班里都会有像丁放这样的角色吧。成绩优秀,家境殷实,相貌出众,举手投足都是优越感的带点灰色性质的男生,分明是太阳,非要弄上两撇乌云扮演撒旦,笑起来也是魅惑的,男生服他,女生喜欢他,因此稳坐宝座。
余希是中途插班进来的,用通俗点儿的讲法,是个借读生。
老师不咸不淡地让余希做个自我介绍,那时候自我介绍是有个固定模式的:
大家好,我叫XXX。我今年X岁。XX星座。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来自哪里……可是余希却比班主任还要淡地介绍了自己。
我叫余希。
除了这四个字,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是害羞地低着头,却谁也不看。那是一种傲慢,与贫穷并不冲突。
余希落座的时候,丁放听到身旁几个男生的轻声议论。
长得还不错呀。
皮肤太白了点。
荷尔蒙已经悄悄地来袭了,寒冷也不能延缓它们的生长速度。他侧过头偷偷瞥见余希的长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球,分辨不出她眼珠的颜色。她的棉衣是大红色的,棉裤子上有细微的起毛球。
她回过头的时候,与丁放的目光相撞。他下意识地躲开了,心里怦怦一跳。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理直气壮地再把眼神调回去时,她已经垂着头翻开了书。长发被她捋到耳后,露出小巧耳朵上一只细小的银耳环。
不过他看清了,她的眼珠是浅琥珀色的,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珠。
就这样,青春期,和余希一起来到了。
没错,在一群初三学生里,余希也是15岁。可是丁放总觉得,她也太不像一个15岁的女生了。
15岁的女生应该是怎样的?在桌板底下放言情小说或者言情杂志,一下课便成群结队地挤出去,在走廊上笑得前俯后仰,上个洗手间也是要结伴的,笑起来捂住嘴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正注意着她,跟男生满教室追着跑,在小超市里买小袋的零食偷偷地吃。
蛀牙,咧嘴,天真,做作,矫情,有时候可爱,有时候又很讨厌。
起码,在丁放眼里,是这样的。
而余希太特别了,她特别安静,好像吵闹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被隔离在一个玻璃器皿里,什么都听不到。
包括他。
这让他很有挫败感。他在想,怎么跟她打第一个招呼呢?上前去开门见山?告诉她想跟她做朋友?
不不不,简直太丢面子了。
他丁放,应该让她想要跟他做朋友,他才不要主动。他的荷尔蒙即便懵懂,也是骄傲的荷尔蒙。
他开始在她面前晃荡,提高音量地跟女生吵架,说笑,跟男生们谈时政篮球,总要大声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来,然后偷偷地斜眼看余希的反应。
她的反应是让丁放觉得最糟的反应,那便是没有反应。
丁放想,非得让她有点反应不可。于是借打闹,用力地撞了她的桌子,这时候一阵哐当作响,余希桌子上的书和铅笔盒掉了一大半。
这下余希是有反应了,瞪了丁放一眼,丁放正自得意,想要开口说什么时,余希却兀自地捡着掉在地上的书本。丁放正犹豫,要不要帮她一起捡,余希已快速地把东西摆好,重新坐到位置上,完全视丁放为空气,好似刚撞掉她书本的不是丁放,而是她自己不小心。
她的不理不睬,让他又泄气又恼火,毕竟年少轻狂,索性也不说对不起了,气哄哄地出了教室。
不过,让丁放稍平衡的是,她并非不理他,她是谁也不理,一视同仁地独来独往。偶尔的同学间的交流,她却是极尽客气的。但这客气,也是疏离的,简短的客气。
丁放可不想在同学们的眼皮底下对她示好,太丢人了。可是余希上学来得晚,放学走得早。他压根不知道该怎样做。
少年人的心思是简单的,丁放记得,从余希转来到他们第一次“认识”,他脑子里,想得全是怎么跟余希搭讪,旁的什么游戏机,考试,都抛到了后头。
很快,篮球赛来了。
这是对当年的丁放来说,跟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当然超过了跟余希搭讪这件事。
初二那场年级赛,他们以一球之差输给了8班,丁放跟很多队友一样,掉过让自己后来耻辱得要命的眼泪。女生们抱做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班里好长一段时间都埋在一片悲伤气氛里。
对于初三的学生来说,班级荣誉除了学习成绩,然后就是篮球赛了。
可是余希自然不是。
她照例在放学后准时扯着她的多多虎书包飞奔出去,而不是跟着一大堆面色因为兴奋和期待而红晕的女生一起去篮球场做啦啦队。
丁放终究在有天放学,抢先一步拦住了余希。
“喂,一会儿篮球赛呢。我们班的。你不知道么?”
余希的脸一红,在她过于白皙的脸上,像两片胭脂:“我知道。”
“你也得去看,大家都去看了。”
“可是……”她有些犹豫,可是看着丁放坚定的眼神,便妥协了。“好,不过我必须早点儿回家。”
那场球赛,丁放特别卖命,因为他晓得余希来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纳在余希的眼里的。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每个动作都漂亮起来,并且是实诚的漂亮。但他不敢去看余希,他怕他特别的眼神会泄露出什么,这样东西也许让他自己也羞愧得要命。他怕被人捕捉到,那样就完蛋了,他会很长时间成为他们的调侃对象。余希会不会因此对他生气?
15岁的丁放,觉得喜欢余希是件让他有点儿不好意思的事。
尖叫声简直要冲破天了,他俨然已经成了球场上的焦点,这让丁放沾沾自喜极了。女孩们的炙热目光简直要把他给烤化了。这场丁放最漂亮的球赛,接近尾声时,他投进了本场的第12个球,终于忍不住朝自己班的女生阵营看去。
搜索了一遍,没有余希。
睁大眼睛再搜索一遍,余希……余希压根就不在了!
丁放的脑袋轰地一下,嗡嗡作响起来,简直觉得天都在转。他卖力的表现,以为她在场,可是……她竟然……跑了?这个混蛋!
丁放的脑袋被篮球狠狠地砸了一下,嗡嗡声反倒休止了,队友们环上来,有苛责有诧异:“丁放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把嘴唇抿得很紧。
余希在第二天,依旧如往常一样坐在位置上,看书或者写作业,她的平静让丁放心中难以平复的愤怒。但他当然没有去质问余希。他怎么能让这个辜负他心意的女孩洞悉他的想法呢?他的质问,不就告诉她她在他心中有这样特殊的位置吗?
15岁,他被宠爱的岁月里,没人否定过他的情意。
但她的“否定”,让他又觉得生气,又觉得新鲜。
这一届的篮球赛,他们扬眉吐气地拿了年段的第一。而丁放,获得了最佳球员奖。他上台领奖时,台下掌声如雷。他又想起那场球赛自己的心情来,真是冰火两重天,这一刻,余希是在台下的,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可是他却宁可她没在,他心里太委屈了,忍不住把委屈写在了脸上。而他又用15岁的心思,去断定这委屈,是没什么出息的。
他抱着证书走下司令台,从队伍头走到自己所站地尾巴上去,经过余希的时候,他听到她的声音。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对他说,恭喜你。
他感到自己被闪电劈中似的,不过脚步没停下来,变得轻而飘扬,嘴角也跟着飘上去了。
她竟然跟自己说恭喜!
他从小到大拿过太多奖。可是头一次,觉得手里的证书,珍贵得像要抱着它入睡。
春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夏天的接踵,让中考的气氛如火如荼起来。
走廊里的人渐渐少了,教室里的打闹声也平息了,所有人埋在题海里,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做最后冲刺。
丁放也随大流,留在学校里用餐。不同的是,同学们都在食堂里打饭,而他过得是奢侈地在二楼餐厅里点菜的生活。丁放的父亲是企业家,母亲在教育局工作,他的优秀,像是浑然天成的,因此也不在意。而余希的,是一板一眼,一点一滴地换来的。她的名次跟他的挨着,这让丁放觉得开心极了。可是,他与余希,却始终没有多一点的亲密,或者说,熟悉。
那次的“恭喜”后,他有传字条给她说“谢谢”,可是她回过来的话却让他无法继续。
她说:“不客气。”
她的“不客气”真的是客气地要命,似乎铁了心要斩断他们更深一步的对聊。丁放气馁了,15岁的恋爱,让他觉得自己要变成一个忧伤的诗人了。
丁放没有午睡的习惯,他总在阴天的午后爬到顶楼去,坐在栏杆上望着天空,脑子里空无一切的感觉,让他有片刻的轻松。上了初三以后,他觉得太压抑了,他受够了在家里遇见的求帮忙的人们的虚伪面孔,也受够了没玩没了的习题,再聪明他也是讨厌读书的,还有余希,他受够了她在他的脑子里跑来跑去,却在现实生活里如一潭水般寂静无声。
“你在这里啊。”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让他的身子跟被点了穴似的。
缓缓地回头,看到穿着一袭白布衬衫的余希,毫无预兆地竟然紧张地不知说什么好。
“我写累了,上来透透气。”
“中考真可怕。”她说,“不过,我一定能考上的。你也要加油哦。”她眯起眼睛来,丁放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珠,里头印着他的脸和背后广袤的天空。他此刻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得反复地点头。
他们一起坐在栏杆上,丁放看到余希的头发在风里被吹得乱飞,时而显露出她更加苍白的一张脸,风鼓起了他的t恤,闻到一阵浓郁的夏日青草香。
没有什么比年轻,更让人神魂颠倒了。
高中。
中考像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极刑。浴血而出的英雄们,都成功地过了独木桥,成了一中重点班的学生。丁放没能跟余希分到一个班,这让他觉得遗憾极了。但原本是不大的高中,他们竟然开学三个星期都没能碰上一次。
大家,包括丁放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大脾气,在女生面前摆出一副傲气架势,也收敛起来,不再把女生的情书当着人家的面丢进垃圾桶里,不再跟班主任吵架,不再跟女生满校园地追着打。
但是,依旧喜欢发呆。
也依旧挂念着余希。
上了高中后,有一样东西像是一场传播速度迅猛的疾病,揪出任何有传染价值的病毒,开始大肆地蔓延流行了。
那就是流言。
他也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余希的流言。
不过,是在见到余希的母亲之后。
他和余希同班近一年,在误打误撞之中,才晓得她家是开馄饨店的。一家简陋无比的小店,店面极其狭窄。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余希站在收银台上,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进这种店。
“余希……”他迟疑地叫她。她抬起头时,有一点惊讶,有一点窘迫。
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这时候,余希身后有人说话了:“是希希的同学吗?快进来坐啊。”
他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哪,一张被毁了1/3的脸,狰狞的伤疤爬在皮肤上,但他毕竟年长了,有高中生的沉稳,立马收敛了目光,露出笑容,礼貌地问好。
“阿姨好。”
余希是亲手给他端上馄饨的,她脸上微有局促。
直到他吃了一口馄饨后,朝她称赞道:“真好吃。”
她才舒展开眉头来。
他去的时候已过了饭店。待他吃完,馄饨店已过了最繁忙的时段。于是母亲让余希回家去写作业,毕竟馄饨店处在街口,闹得慌。
于是她便跟丁放一起出了门。
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并排地走着。丁放看到昏黄街灯下俩人的浪漫倒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妈吓到你了吧?”余希忽然张口问,声音有点低迷。
他愣了一下,是真的有吓到,但却是说:“哪里有啊。阿姨人真好。”
余希眯着眼便笑了,那一笑是烙在丁放心里头的。他当时真有种矫情的想法,为了这样一个微笑,做什么就觉得值得。
她忽然提起那次篮球赛,语气里有遗憾:“那次去看了篮球赛,可是没几分钟就得走了。我妈一个人在饭点的时候是忙不过来的。不过有看你进球了,打得真好。”
她依旧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扫去了丁放堵了很多年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