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里,在西泽和程莫言美好的声音里,对自己说,看,凌叶子,你永远无法和他唱一首美丽的情歌,你永远无法说出一句动人的情话。
从KTV出来时,程莫言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她的脸因为醉意而更加娇羞美丽。
老师说,西泽,你送她回去吧。
西泽搀着她,忽然回头问我,叶子,你在这里等我。
我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街上绿色的的士,示意他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西泽忽然板着脸说,不行,你难道不知道最近的士绑架案有多少吗?你等我,我把程莫言送回去,就来找你。
他一面程莫言塞进出租车,一面回头叮嘱我,要等我啊。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站在夜凉如水里,如果等的人是西泽,等成一尊雕塑也甘愿,可是,这个西泽不是我的西泽,我甚至连他会不会回来找我,都不敢确定。
那种惶恐的心情,一辈子也没法忘记。
西泽回来的时候,KTV门口的几个小混混正在我旁边抽烟,一边拿一双骨碌骨碌的眼睛朝我瞥。我吓坏了,我在想,我要么跟他们说句话吧,他们一听到我说话,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我正欲开口时,西泽出现,几乎是将我夹着飞快离开。
并排走在夜晚的街道,不知怎的,打不到的士,西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我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只静静地听,偶尔,用手机编辑短信递过去给他看。
直到西泽支吾着说,叶子,你可不可以跟我说句话,我希望,我们可以坦诚相待。
我的脚步停住了,我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你看,他知道,他其实都知道了。
我看了你的博客,你上面说,你总是一个人。其实叶子,你很美好,很好。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也许就是那天,你抢过我面前的辣味,拼命吃,吃出眼泪的时候。这种喜欢,是跟对程莫言的不一样的。现在,让我陪你。好不好。你不要那么孤单,好不好?
我像是一个被撕开伪装的可怖小丑,没了任何的遮盖和秘密,有的是暴漏无疑的悲伤,我甩开西泽的手,终于脱口而出,不要不要不要,你把我丢在这里吧,我不用你管。
声音有些尖锐,怪异,粗糙得仿佛是劣质鞋子摩擦光滑地板的声音。
深切的自卑,又一次包裹了我。
凌叶子,你刚清醒了,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对与错,善良的人不一定可以得到幸福,不善良的却也有资格追求幸福。但起码,我明白眼前这个光鲜得逼人的美好少年的幸福,不关我的事。
我不需要同情,如果是同情,我宁可是绝对的讨厌。
“凌叶子!”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跑得飞快,他的外套被风和着我的眼泪一起吹落在大道上,与落樱一起凋零。
三天后就是歌唱比赛了。我却借口生病一直没有去琴房,我害怕见到程莫言,更害怕见到西泽。我怕他用嫌恶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只能用我粗糙的嗓音,与他们对话,我不是沉默的凌叶子,我不是不是飞翔的翅膀,但是我的翅膀被狠狠烧焦,模样丑陋,触目惊心。
老师知道我和西泽的配合已经娴熟,没有过多的责难我,只督促着,比赛当天要穿什么什么礼服,几点几点到场,千万注意不要紧张。
比赛的前一天,忽然传来阿桑辞世的消息,这样一个好声音的逝去,对我来说,是切身之痛。我哭肿了眼睛,却不敢发出声音,我刻意说话的声音已经足够难听,不要说是哭了,必定惊天地泣鬼神吓死人不偿命。
反复地弹奏那首《叶子》,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对话谈心。
过去没有西泽,将来更不可能有他。
阿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你失去了唱情歌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可怖的噪音,是不是,也会很痛苦呢?
你走了,你把你的好声音留在了我的耳朵里,我却遗忘了自己的声音。
程莫言站在舞台上,白色的礼服,玲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在舞台妆的修饰下无懈可击。
我坐在钢琴旁边,等待手指划过键盘的那一刻。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凌叶子,将彻底离开台上光芒四射的少年。
穿着休闲装的少年,跟在他身上的一束光,耀眼得像我生命力最明亮的一颗星。
耀眼其实并不重要,我离得远了,也就不怕被灼伤了。后来我知道,我的自卑在用自保做借口,达到它的目的,然后咯咯笑地将我的人生毁灭,将我人生最光耀的一颗星湮没。我的自卑,已经太强大了。
西泽站在台上,模糊的笑容,灯光在他身上打出柔和的效果,有点点不真实。
是真的不真实,我竟然听到他说,我今天不想唱那首我练了很久的歌,我想唱一唱阿桑的《叶子》。一来,纪念这个逝去的好声音。更重要的是,告诉某个人,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我怔在那里,怀疑耳朵的真实性。幕布下老师忽然探出头来,焦急地轻声说,叶子叶子,不知道那个家伙搞什么鬼,你会不会弹这首歌?
会,我当然会。我含着眼泪,手指高高落下,音符伴随着男生带着磁性的声音,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我弹出的是眼泪,是难过,是悲伤,是被肢解后的寂寞,它们离开我的身体时,竟然觉得自己很轻松。
忍不住向台上抛去目光,西泽正望着我,眼睛里,仿佛含着水汽,朦朦胧胧。
一首歌,唱得唏嘘悲伤,竟然催生了眼泪,没有穷尽的掌声。
我站起来,走到西泽身边和他一起谢幕,他微微笑着望着我。
一身胜雪晚礼服装的程莫言出来,灯光下的笑容隐藏着什么,她忽然说,这首曲子真是催人泪下,西泽同学唱得好,凌叶子同学弹得更是赞啊。我听说叶子同学很喜欢阿桑,这首类似于你的同名曲目的歌,于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跟大家分享一下吧。
我愣在那里,迟疑着接过话筒,程莫言脸上一抹得逞的笑容,得意又狡黠。
这时,西泽伸出手来,示意我将说话权给他。他一面抓住我的另外一只手,温热的手掌传来的温度,忽然给了我无限的力量。
“大家好,我是凌叶子。”沙哑低沉的嗓音,果然引得一阵哗然,我忍住泪意,微笑的弧度却增大,“三年前,我也有一副好嗓子,我骄傲,不可一世,后来老天就派了一场大病来将我值得骄傲的嗓子夺走了。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顿了顿,望了眼西泽,用眼神示意他我很好,我没事。
“我不敢交新朋友,不敢跟我喜欢的人说话,我害怕他们都会被我的难听的嗓子吓跑。”
“我自卑成疾,怯于说话,到了新环境里,宁可逃避,宁可装一个哑巴,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嗓音,我一个人,苦苦守着自己的创伤,孤独面对一切悲伤。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并非一个人,我亦可以飞翔。呐你们看,我的嗓子貌似也不算太可怕,你们都没被我吓跑不是吗?”
台下安静2秒后,忽然爆发了如雷的掌声。
泪光朦胧中,我看到西泽站在我身边,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终于明白,上天拿走的,不仅仅是我的骄傲,还拿走了我的自私,还拿走了我与西泽间遥远的距离。
当我真实地面对自己时,他离我这么近,这么近。
那天回家,我去看了很少去看的BK留言簿。
西泽说,程莫言告诉我说你会说话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凌叶子,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西泽说,凌叶子,阿桑去做了天使,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天使呢?
西泽说,凌叶子,哪怕你真不会飞翔,我来做你的翅膀。凌叶子,我陪你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陪你看书,写信,对话谈心。
这些话,他说起来那么动听,蜜语甜言总是让人无法抗拒。可是,看一看西泽的眼睛,我终于相信,那不是玫瑰花的约定,而是属于叶子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