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岁的梦想,是遇上一个我很爱的人,一起到一个无人找得到的小岛上,静静生活。
我并不幸福,我的岁月贫瘠,生活平淡,面庞苍白,沿着最简单的曲线向前走,正如歌里唱的,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对话谈心。
我的世界,是白色的。16岁的我,凌叶子,没有翅膀飞翔。
我没有一把润泽如同天籁的嗓子,不过我有能弹出顺畅美妙音乐的手指。我经常呆的地方,莫过于学校的201琴房。琴房有巨大的落地窗,黑色三角钢琴,透过窗望出去,穿过横生的枝桠,可以看见青色的鹅卵石小路。
西泽出现在那条鹅卵石小路的时候,我正弹完曲谱上的最后一个音符。有点儿疲惫,站到落地窗边,望着下面。
我看到西泽站在小路的中央,仰起头来,叫我的名字。
“凌叶子!你下来!我有礼物送给你!”
少年嘴角含一抹笑容,在阳光下,像是幻境里的星星闪耀。
我鬼使神差地下去,假装面不改色,手却跟着心局促得不知该放在哪里。
西泽站在我面前,他那样的高,挡住原本照在我身上的一抹阳光,侧着照过来的半边光影,印在他脸上成了蝴蝶状,他身后两个少年正在等着他,西泽将两个包装好的礼盒,递到我面前说,呐,这个给你,这一个呢,替我给程莫言。
三天前,程莫言生病,我替了她做为西泽独唱的钢琴伴奏,于是认识了学校鼎鼎有名的情歌王子,他有那样好听的嗓音,黑夜里如一把带磁性的流星痕迹,直撞进人的心里面去。他偏偏又是那样好看,一件普通的米色衬衫,穿出王子味道来,舞台后的灯光,都比他要黯淡许多。
不出所料,他的冠军如往年一般实至名归。
散场时,西泽跑到后台来,说,谢谢我替他伴奏,伴奏得真好。然后一边被他的粉丝群体往外推一边朝着我说,你要不要一起去庆祝啊?
我张张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我模糊地点头,可是他却没有看到。
那天我走很长很长的路,路过香樟树的倒影,路过路边摊上嗞嗞冒着烟的烧烤,路过那家正在打折的洋装店,路过一对正在吵架的恋人,我走到静无旁人的香水湖边,尝试着发出几个音节。
“西泽。”
嗓子如裂帛一般,入耳都刺人,直刺得我的眼睛,都湿润了。
西泽一度以为我不会说话,他说,小哑巴,程莫言今天有没有来练琴啊?
没错,西泽正在追求程莫言,王子追求公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总有无数伤心的观众,不忍看,不忍听。我便是那一个,更难过的是,我连说都不敢说。
程莫言穿着一袭粉色的长裙,细细的足踝上系着铃铛,长长的睫毛如羽扇,唇红齿白,正是君子们好逑的窈窕淑女。她坐在钢琴边,边弹边唱,宛若仙子。
她真的很美好,美好地我站到她旁边,都会自卑的不得了。她有很多很多人追捧,她的身边永永远远都是热热闹闹。
不像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因为我不爱说话,或者说,根本就不会说话。
只有程莫言常常听到我说话,她坐在我旁边,听我说话,我说,其实西泽挺好的。你收下他的礼物吧。
程莫言就皱起眉头,撇撇嘴说,他是花花公子,得手了就甩边了,才不要。
我摇摇头,说,他不像这么坏的人。
程莫言晃着我的胳膊笑我,你觉得他这么好,你是不是喜欢他?
是不是?是不是?
她连连问了三遍,我直摇头,最后摆出生气的样子,也不愿意再说话,拿了本本子出来说,程莫言!不要开玩笑了!我不喜欢他!
我撒谎,我喜欢西泽,从三年前开始。那时候我还是骄傲的凌叶子,他是骄傲的西泽,我们顺着不一样的轨迹行走,我知道他,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只是我的勇气还没打败我的骄傲的时候,我的骄傲,就消失了。
于是,西泽还是骄傲的西泽,骄傲的凌叶子,却成了一个沉默的小姑娘。
三年前,一场大病夺取了我的甜美嗓音,亦夺走了我的骄傲,我更明白,我与西泽,真的是不可能会有交集了。
于是,保持着远远观望的姿势,像看一场电影,只不过爱上里面的男主角,不乐意跳出来的女主角抢走他,看到他的幸福与自己无关会失落,却无能为力。
西泽对程莫言开展的攻势,让很多女生羡慕不已,莫言却不以为然,视他的好,为粪土。
西泽笑着对我说,叶子,你可要帮帮我哦。
我“问”他,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程莫言吗?
西泽笑而不答,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一头小猪,然后说,叶子,你觉得什么样才叫喜欢呢?
我望着他因为笑而细细的眉眼,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如果用写的,可以写上一整页,所以,我决定作罢。然后在笔记本上画上一个V字,又写上“加油”。
加油啊,西泽,加油幸福啊。虽然你和莫言在一起我一样会难过,但总比甲乙丙丁的好,程莫言,是在我眼里,与你最般配的人。
那天,我捧着一大束的玫瑰花,来到了201的琴房,程莫言没有坐在钢琴边,她在原木地板上盘腿而坐,玩着手机游戏。
我走过去,将玫瑰花塞到他怀里,程莫言诧异地望着我说,叶子,这是谁送的。
我努努嘴,朝向窗外。
窗外的香樟树下,西泽伸直了脖子仰着头,一缕缕阳光从他的领口跑进去,晃花了我的眼睛。
程莫言却撇撇嘴,然后打开窗户,狠狠地将玫瑰花给丢了下去,完美的抛物线,玫瑰花落在西泽的身后。
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我一定猜得到他的失望。
我忍不住脱口低沉吼道,程莫言你太过分了。
程莫言却咯咯咯地捂嘴笑着说,叶子,你不懂。
是的,我不懂。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肆意地糟蹋另外一个人的好。那怕你不想要那份好,也不该去践踏不对么?
我蹬蹬蹬地跑下楼去,西泽果然失落地捡起花抱在胸前,脸上有受挫感,那感觉,让人心疼极了。那不该是属于西泽的。
我走到他的面前,听到他自嘲般地说,好狼狈哦,是不是?
我跟吃了******似的摇头。
西泽欲将花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语却塞住,笔记本也落在了琴房里头,顿时只能靠表情和动作来沟通。
所幸的是,西泽懂我的意思,他看了眼玫瑰花,又看了眼我,微微笑起来说,你是说,花丢了很可惜吗?你要不要?
我又跟吃了点头丸似的点头。
西泽却决然地将花塞进垃圾桶里,不带一丝犹豫。
你看,他的好他的温柔宁可丢掉,都不愿意分给候补的我。我有点点失落,轻轻松开了抓住他胳膊的手。
西泽却反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迈开一步说,别人不要的花,怎么可以送给小哑巴,走,我带你去买新的。
天光明媚,明媚微笑的少年抓着因受宠若惊而绯红着脸的女孩,在花店里,我挑了两朵香水百合,紧紧抓在手里,沿路旖旎一道风光,只可惜我能为这段时光谱曲,却不能唱歌。
这是我的遗憾。
西泽说,我失恋了,很伤心,小哑巴,你陪我去喝酒吧。
路边的大排档,西泽却没有喝酒,与我干了一杯又一杯的可乐,菜单和笔被我当做与他沟通的工具。他没有再提程莫言,而是要我给意见,市里总决赛的时候,该唱什么歌。
没错,西泽的好嗓子,出了名,被选入全市十大金嗓子,比赛还有两个月的准备期。
其实我想说,西泽唱什么歌,都好听,他的声音似乎变幻莫测,住着种种灵魂,他可以唱信乐团的《离歌》唱得满头大汗激情演绎,照样能将一曲五月天的《温柔》唱得天上地下人心柔弱,他甚至能将女歌手的歌都唱得出神入化。这就是西泽,嗓子模样成正比的西泽。
我列了一大堆的歌名,西泽都摇摇头说,没感觉。
此时端上来一道炒螺丝,辣味甚至有些呛鼻,西泽喜滋滋地伸筷子去夹,却被我挡住,我猛得摇头,一手在纸上写道:“这个不能吃。”
西泽皱皱眉头,问我,为什么不能啊?
“辣。你要唱歌,要保护嗓子,不能吃。”
“可是,不吃就浪费了呀。”西泽露出两颗虎牙,似乎为自己找到一个“节约粮食是好品德”的好借口而欣喜。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盘螺丝都端到自己的面前,对他笑着比划道,我来吃,就不浪费了。
西泽顿时绝望地将筷子转移阵地。
那盘炒螺丝,差点把我的眼泪吃出来,我不会吃辣,只是为了让西泽不吃而出了这样拙劣的办法,既然出招就收不回了。只能不断地灌着可乐。
西泽尚纠结在选歌的泥沼里,没注意到狼狈的直伸舌头,整张脸都烫得不行的我,忽然一拍桌子说,诶,叶子,要不我们去KTV,每首歌都试唱一遍,你替我选一选吧?
我吐着舌头点点头,西泽忽然就笑了,他这么一笑,我的脸就更加红了。
西泽温柔地将剩下的螺丝从我眼前端走,替我倒满可乐,声音好听如天籁,温柔如家里柔软的棉布沙发的质地:“不会吃辣,就不要勉强自己嘛。叶子,你现在的样子,真有趣。”
有趣,这算不算是一个夸奖呢?总比无趣好吧,我这样安慰自己,你看西泽都不嫌弃你是个小哑巴,你还挑剔他的话干嘛呢?
西泽在夜夜笙歌KTV里,几乎将排行榜上的歌都唱回去了,每首都唱得无可挑剔,我想上天真是不公平啊,为什么将这样一副好嗓子赐给西泽,却连我普通的声音,都要剥夺呢?
我独爱西泽唱的《我心中尚未崩坏的地方》。我爱歌词,更爱西泽唱歌时微微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展,舒展成一枚泡软的茶叶,然后回过头来,冲我微笑。
我“说”,就这首吧。昏暗灯光下,西泽看不到白纸上写的字,却看到我使劲地朝他点头,他放下话筒,扬眉笑着,嗯,好,听小叶子的,就这首。
我又在纸里写道,我会尽力说服程莫言做你的伴奏。
不知道西泽看清楚了没有,他没有接话,而是径直我,小叶子,你喜欢谁?
我在电脑屏幕上点击阿桑。
西泽咯咯咯地笑着纠正:“叶子,我问的是,你喜欢哪个男孩子啦?”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局促地搓着手掌心,头顺势低下。
西泽以为我生气了,忙摆摆手说,开玩笑啦开玩笑,我唱阿桑的《叶子》给你听,好不好?
幽暗的灯光下,少年的侧面弧线柔和,眉目清朗,一把天籁嗓音,唱响了我只能在心里唱的歌。
叶子,叶子。你在叫我的名字么?
西泽,这能不能算你送我的第二份礼物呢?
第二天,因为沾染了过多的辣,喉咙肿胀得不行,本来就不能说话的我,连吐气都有点艰难了。
来到201琴房的时候,程莫言忽然扑上来抓住我的肩膀,用她的下巴蹭我说,亲爱的,我看到你在笔记本上跟西泽说的那些话了。你真好。
我诧异了,我皱皱眉头表示对她昨天的表现不满。
程莫言自然明白,她抬了抬她的下巴,露出她线条优美的脖子,是说不出的骄傲:“叶子,你这就不明白了,有招叫欲擒故纵,你可知道,轻易得到的东西,是不会被珍惜的,我不希望,西泽会不珍惜我,所以,我要给他设一些关卡。”
好一个欲擒故纵!我吐不出哪怕一个难听的音节,只能拿过笔记本写:“你喜欢他?”
程莫言全然没了骄傲的模样,稍露娇羞地讷讷点头。
心底潜伏着的难过一点一点地蔓延,一点一点被压回心口,警告自己,凌叶子,即便他们不能在一起,他也不会喜欢上你。他有天籁之声,你却只有裂帛之音,如何能与他相配?别做梦了。
“好,他已经选定了《我心中尚未崩坏的地方》,你好好练习,帮他做伴奏好么?”
程莫言点头如捣蒜,看来,她已经决定降服了。
这时候却听到有人叩门,回头一看,是西泽半倚在门边。这次没有玫瑰花,可是程莫言笑得比玫瑰花还要甜。
我捅她一下,示意她过去。
程莫言才要迈腿。却听西泽说:“叶子,我有东西带给你。”
在莫言复杂的眼神里,我走到了西泽面前,有些窘迫也有些惊讶欣喜。
“喏,这个是润喉片,想起你不会吃辣还吃这么多,特地给你买的。”这是一个雨天,西泽的嗓音仿佛沾染了一点水渍,有微微润泽的温和。
然后他随便说了几句,见我没带笔记本出来,然后回转身走了。从头至尾,没有和他昨天还在追求的美少女程莫言说上一句话,哪怕看一眼。
回头,莫言果然黑着一张美人脸,然后坐回钢琴边,铿铿锵锵地像敲锣一样地猛按键盘。
“西泽,你为什么不来琴房楼下给莫言送玫瑰花了?”放学,我截住了西泽,递上笔记本。
西泽看了眼,轻且慢地说:“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程莫言昨天的行为,把她美好的形象全破坏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我摇摇头,然后在纸上小心翼翼地写着:“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会包容他的不好,包容他的小错误,会坚定不移地等着自己喜欢变化后的他。”
西泽哑声笑:“傻叶子。喜欢才不是这样子的。”
没有探讨出个所以然,我跟着西泽去吃龟苓膏,吞下一小块冰凉膏状物,喉头一阵清凉,竟觉得,肿胀也少了一半了,甚至有幻觉,经过冰凉的龟苓膏的润泽,也许我的嗓子,又恢复了从前。可是西泽坐在我面前,我不敢试。
我写道,西泽,你不吃吗?
西泽摇摇头,答非所问:“叶子,你说,一个人很容易喜欢上别人,这个人坏不坏?”
我迟疑了一下,在纸上郑重其事地写道,很坏,很不负责任。
西泽没再说话,拍拍我的肩膀说,快吃。
几日前,还是莫言潇潇洒洒一脸冷漠地对待西泽,这几日,莫言跟换了个人似的,拼命地练歌,对西泽热情百倍。
一首《我心中尚未崩坏的地方》,抑扬顿挫,手指轻重把握度极强。我知道,莫言肯定很用心。西泽与她的配合亦很好。可是指导老师却很不满意似的,皱着眉头说,不行不行,总觉得,你们之前的配合少了些什么。
然后那细细的指尖,就点到了我的身上:“凌叶子,你弹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