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急着回答她,反而是打起太极,小八卦,我才不给你们增添笑料呢。
说嘛说嘛!孟真央求道。
除非“签投名状”,也就是说,你先告诉我你有没喜欢的人?如果没有的话,我的回答当然也是没有过啦。陆铭渊狡黠地勾了勾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孟真。
孟真的脸却唰得红了,嘟囔着说,陆老师你太为老不尊了。
陆铭渊真跟她急,喂!我不过年长你六岁,你老是老不老的,很伤害一个有为青年好吗?
孟真又露出了她月牙式笑容,好啊,那我以后不管你叫陆老师,管你叫小陆子好不好?
语音刚落,陆铭渊便伸手去抓她的脖颈,口中笑骂道,我可是你的班主任啊,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可等他碰到她柔软的脖颈,忽觉得一阵电流,脸上一阵烧烫。
孟真的目光如炬,正牢牢地看着他,没有继续笑闹。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孟真,并非真正是个小孩,如他所言,她不过小他六岁而已。这个蜕去粗糙的校服,也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孟真,忽然一夕之间成了个烫手山芋。
他看着她那倔强的眼神,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妙。
收回了手来,尴尬地回复尊师的身份,喂,你作业还没写完吧。我送你回家。
孟真答着好,笑得淡淡的,可是眼神却停在他身上,久到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烫得着了火。
在接任四班之前,陆铭渊一直觉得,几个月前教导处的那一幕已成过眼云烟了。十七岁的人可以比谁都大方,万千仇怨付诸谈笑,却又比谁都狭隘,芝麻绿豆就能上升为巨大的恨意。
这点,从王姗姗女王一样地率领一帮同学孤立孟真得到了印证。
那是自习课,陆铭渊正要例行公事去教室里看看有无人逃课以及捣蛋,突击检查都是从后门进入的,于是就看到王姗姗趾高气昂地站在孟真的对面。
竖起耳朵,听到王姗姗道:“你不是挺拽的吗?有本事你动手呀。”
孟真竟仍保持着笑脸,但分明是笑里藏刀:“王姗姗,你知道我的禁区在哪里,其他你说什么我都无所谓的。但只要你重复上次那个话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众人愣了一下,压低声音议论纷纷。而王姗姗的脸色发青,显然这个不过17岁的女孩还是有后顾之忧的。
她颜面上挂不住,嘴中却依旧骂骂咧咧。
可是孟真怎么能做到依旧笑得那么明媚?好像被孤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被欺负被各种讽刺的也不是她。
她就这么笑着,昂着头对着王姗姗的冷嘲热讽。
依旧是倔强的,只是当初是怒气的倔强,如今的是淡然的,我压根不跟你介意的倔强。
这种倔强,也更让人心疼。
陆铭渊知道,她笑得越灿烂,就证明她心里越难受。
在这个班里,陆铭渊与孟真算是最熟识的,可是孟真从不跟他抱怨任何事,哪怕是他们初相识的不愉快经历,她也没用再提过一句。她像一株向日葵,不是没用不快,而是把太多的不快,都埋了起来。
他有些犹豫,几个女孩子的针锋相对,他一个男老师上前制止是不是有点儿不妥当?可是孟真一个人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沉默着,让他觉得难受极了。
他趑趄不前,不像是在面对这样一个简单的场面,而是像面对一道人生的难题。
这时候班里却有个外号叫光头的男生徐亦跳出来,指着王姗姗说:“够了没?”
光头向来泼皮,听说他哥哥是在外面混的,黑白两道通吃,连教导处也拿他没办法。
王姗姗自然也是怕的,只是未料到光头会替孟真出头,哇地一声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徐亦嘻嘻哈哈地看着孟真,孟真却不理会他,转过身去径直坐下。他跟个英雄时的得意洋洋地接受各方朝拜,然后宣布说,谁欺负孟真!谁就是跟老子作对!
已是下午三四点,光影微斜着从窗外照进来,光漏进站在窗外偷看的陆铭渊眼里,他是个偷窥者,偷窥的却仿佛不是他的学生们,而是时光河里的自己。
太熟悉的场景了,他也曾这样勇敢地跟所有人宣布对一个女孩的专属保护,意气风发,不知恐惧,也不愁明天。
哪像现在,他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站了许久,看了眼手表,下课铃马上要响了,他把目光投向了孟真瘦削的背脊,才发现今天她并没有穿旧校服,而是穿了一件苍绿色的衬衫,像他曾经有过的旧了的春天。
还是装作没有来过吧。
他问道:“我一直没问你,上次王姗姗是说了什么话,让你生气成那样?”
孟真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表情有点儿局促窘迫。
两人僵持着,这种沉默必须得有人说句什么来打破,说什么都好。
于是他打哈哈:“今天在办公室里,语文老师表扬你写的诗了哦。”
“王姗姗的爸爸在教育局里是大官,我斗不过她的。”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眼睛埋在刘海的阴影下,陆铭渊看不清,“所以,她说什么我都跟自己说不要生气。除了说我妈。”
“我承认我是私生女。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她是高级干部的小孩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我们都是这样的活着,方式不同,但活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妈只有一个人,我最明白她的不容易。我不能忍受自己对那些侮辱我妈的人格的话无动于衷。”
孟真毫不避讳地望进陆铭渊的眼睛里去,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我是个私生女,但我仍为我妈骄傲。”
她像是宣誓一般认真地这样跟他说,可是陆铭渊觉得有无比的心疼,他多想抱抱她啊,多想忘记自己是她的代理班主任,比她大六年的区间,和她是师生关系这些鸿沟。
做她的朋友,听众,借她一个肩膀,在她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为她挺身而出。
他想起很久前他跟自己说一定要帮她,可是,他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开玩笑道:“我发现,徐亦喜欢你哦。”
孟真有点儿愤怒:“哪有老师这么八卦的!”
陆铭渊哈哈大笑,完全没有了师长的样子:“没事,你班主任我可开明了。早恋这事,一般都是热眼旁观,绝不阻扰的。”
她瞪他一眼,然后撇过头去,降低音调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知怎的,陆铭渊心里咯噔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有点儿奇怪。陆铭渊站起来说,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你早点回去复习吧,别为一些有的没的事情影响自己。
那次有些模糊不清却又心知肚明的对话,竟让陆铭渊和孟真很久都没有再如过去般碰头。
陆铭渊不傻,又方从青春期步入工作,自然是太明白女孩的心思。这天中午,董舒舒突然从家里带了寿司过来,众人抢着,她却死守着其中一盒,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送给了自己。
他当然是装傻。装傻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太容易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小孩孟真,他总是手足无措。
她真的是个孩子吗?可是他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这么想念?
孟真一天都没有来学校。打到她家也没有人接。事先也没有请假。倒是光头徐亦自告奋勇地说,老师!我知道她家!我给你带路!
在陆铭渊表示“班主任都不知道她家你怎么知道”的惊讶神色后,徐亦嘻嘻哈哈地挠着头使了个眼色。
从邻居口里才得知,孟阿姨出了车祸,此刻在中医院。
陆铭渊倒吸一口冷气,不过看邻居的样子,应当不算太严重,可总觉得不管怎样孟真应当是要疯了,当即立马拦车奔赴医院。
徐亦自告奋勇要跟去,陆铭渊以他该立马回家否则父母会担心为由把他给支开了。
孟阿姨的腿轻微骨折,并无大碍,可是孟真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陆铭渊听她母亲说孟真昨天一晚未眠地守着,今天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她怎么劝都不听,眼看着她困得直打哈欠,她拜托陆铭渊把她带回家去,她倔强得很,只肯听老师的话。
孟真却迟迟不肯走,陆铭渊跟她严肃地说明天数学要随堂测验,她才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医院。
坐在的车上,孟真的脑袋已沉到了不行,嗫嚅着跟陆铭渊说,我真的很怕失去我妈妈。陆老师,你懂这种感觉吗?
只几句话,她竟然哇地一声哭了。
陆铭渊望着她,手足无措,半晌,伸出手来,将她的肩膀抱住,心中狂跳,却跟自己说,这只是个老师对学生的关怀拥抱啊。
可是心里怎么这么难受呢。
到家时,孟真已经睡着了,她大概是太累了,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眼泪,便这样睡沉了。
他替她掖好被子,月光照进来,亮了她的半边脸。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忍,就这样,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这样太不应该了,他现在可是个十分有自制力,懂得分寸的成年人啊。于是立马站起来,轻轻关上门。
外面月亮真好,拐角处有个名叫希望的小商店,亮着灯火,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要了一包烟。
他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如果,只是如果,没有当时命运里相安无事,他会不会一直就这样和她一起长大,长成他的成人世界里的一株植物,然后也许能够拥抱呢?
可惜,没有如果。
孟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浑身湿透,她对面站着的少年拿着一只空了的水杯,眼角带着鄙夷,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
“这就叫做,水性杨花,跟你妈一样。”
这个上一次保护她的“英雄”,这一次带兵来进攻她的城池了,他在她家门口,看到了陆铭渊抱着她回家,于是17岁的少年把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用在了他喜欢的女生和老师身上,他用最消极最恶毒的方式来扞卫他十七岁的尊严。
孟真到很久以后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对她充满了敌意,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究竟是哪里妨碍了他们的?既然没有,为什么总是对她横加干涉,横加伤害呢?
其实,很多人都无法了解别人的生活,这种不了解,就像她永远不会知道陆铭渊心里的挣扎一样,在孟真的世界里,爱者最高尚,她想不通的是恨,却从来没打算把它想明白。
不知道,有时候是一种福气。
他踏到了她的禁区里,肆无忌惮的,将她的骄傲和信仰都踩在脚下。
谁踏进她的禁区都一样,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地位,是强还是弱,她都会拼出性命去。
谁也没料到,孟真会冲上去,抓住小霸王徐亦的衣领,他剃着几乎光的平头,不然抓脑袋会更容易一些。
十七岁,徐亦可没想过怜香惜玉,眼看着孟真这么冲过来,他也像疯了一样,一把掐住女孩的脖子。
这个时候,陆铭渊从教室后面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将孟真拖到自己的身后。
其实到这里,已经可以点到为止了。
他不必站出来的,没人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讲出来的流言蜚语,他陆铭渊,一直处事小心,战战兢兢地走着这条路,将骨子里的所有不羁和勇敢,带点尖锐的正义感都藏得好好的。唯恐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前途毁了。
可是他不能不站出来,浑身的血都会跟他作对的,他看着孟真倔强的眼睛里没有泪水,那是比眼泪更复杂的东西,她浑身湿漉漉的,像一头受伤的,却拼命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的小鹿。他把一个拳头送到了徐亦的脸上。
他觉得,他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这种感觉,真好。
他朝着教导主任笑起来,如果有面镜子,他一定能认出这个被他埋在记忆的时光里的不羁笑容的,熟悉,并且自我。
“我不干了。”他冷笑着道。
他本来就不适合干这一行,高中的时候为了一个女孩子跟人打群架打到住院,现在却要压着所有血性做着和事老?所谓的和事老,永远都是向着上面,而不是向着真相,向着善良。
孟真却觉得都怪自己,他安慰她,他出头可不是为了她,而是真看不惯那些小屁孩,仗着家里有大人,就无法无天。别说同学被欺负,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去看孟真的眼神。
孟真红着眼睛过来找他,却依旧叨唠着,都是我不好……陆铭渊有些辛酸了,拍拍她的脑袋,别让人欺负了。好啦,我得走啦,要回学校打包东西滚蛋了。
她叫住他,问,陆老师,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啦。你说实话就好,我不会伤心难过的啦!
他愣了一下,将脸藏进阴影里,生怕被孟真捕捉到神色,将所有不平静都掩在淡淡的回答里:“你还小。”
“我懂。”
“陆老师。”她又叫住了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刚骗你了。我很伤心也很难过。不过,我还是觉得认识你,喜欢你,是件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事。你等一下。”
孟真从书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他说,一共是999块钱。
“陆老师,我不想还清这钱,我想永远欠着你,永远欠你一块钱。你要记得,我欠你一块钱,那样你即使不喜欢我,也会记得我。”
那天之后,他很快便离开了小城,跟着叔父下海,一路向东而去,有时想起那个为孟真打出去的拳头,想起她最后一句话,总会忍不住像个没出息的小孩,红了眼眶。
他想,他是不喜欢她的吧。不过是同情心作祟,只是因为还对当初的罗念念不忘,所以才会对孟真有那么多的不一样。
这样,会让他对当初的不辞而别,觉得心安一些。
很多年后,他再次遇见了罗,发现她那眼神早就消失了。他也终于不能否认,他不是因为一个人而喜欢上孟真,他喜欢的就是孟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身体里那些热血,都是被她所激发,他所有的勇敢,都是为了她。
只是,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告诉她了。
有些时光,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