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陆铭渊回到母校的第一个月零三天,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三天前,董舒舒召集了一帮老师给他弄了个“满月纪念日”,在学校附近的七香居,他险些被灌得找不着北,那天后发誓再也不碰酒这个东西了。
董舒舒是学校的音乐老师,比他早入学校两年,非逼着他叫她做前辈。他常常哭笑不得,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在大学校园里,或者更早一些。望着熟悉的只是年长几岁的梧桐树,新修的水泥路覆盖掉了当年的泥泞,球场上的篮筐旧了一轮又一轮。只是人一波波地换,他恍惚间,自己还是当年在此生活了三年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高中辅导员。
还是有点不服老啊。他有时候自嘲。这些小孩却对他这个年长不过四五岁的辅导员毕恭毕敬,虽然也有几个资格不错的要过来跟他称兄道弟,或者比较负面些的在几次不服教导时还跳起来要打架,但总体来说,陆铭渊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青春期的小孩可真是麻烦,又脆弱,又固执,又任性,要命地跟大人对着干。他过过这么麻烦的青春期吗?呵呵,真是当局者迷。
在站到青春期的对立面的一个月第三天,陆铭渊碰到了他最大的一个麻烦。
这小孩眼神真倔。
这是他对孟真的第一印象。这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脸上的神色是不容侵犯的自尊。
这所学校的校服略有整改,但基本是换汤不换药,仍旧是丑得惊天动地,土得无与伦比。陆铭渊还记得,当初他们班莫说女生,就连男生都不大乐意穿这校服。许多女生都是里头套鲜艳的裙子,外头套个校服,一出完早操就立马脱掉。
如今学校只规定周一升国旗要穿校服,可孟真却仍穿着。她对面站着的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生穿着的明黄色运动衫加粉红短裙,俨然成了巨大的对比。
当然,最大的对比还不是穿着,而是她俩的表情。俨然的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区别。
事情是这样的,孟真因为同学王姗姗的几句玩笑话竟然朝她大打出手,完全不顾及同窗情谊。教导处老师这么说,她急着回家给儿子做饭,想把这棘手事丢给陆铭渊处理。
陆铭渊应承下来。她却附在他耳朵边嘱咐:“王姗姗她爹在教育局里工作,这个孟真是个专惹麻烦的惯犯,犟得要命,这次居然动手打同学,严惩不贷。”
教导处老师一走,以为陆铭渊不知内情的王姗姗又开始哭着控告了。
“陆老师,她打人可狠了!根本不讲道理!”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捧出一个摔坏屏幕的手机,“看,老师,我的手机都给她摔坏了……是新的啊……她上来就打我……根本不听我解释……”
这时候刚才垂着脑袋的孟真仰起头来,怒气冲冲地蹦出俩字:“放!屁!”
吓得王姗姗一阵哆嗦,可是这会子陆老师可在,她才不怕呢,于是横眉竖眼地说:“看老师怎么处罚你!”
看着孟真那无所谓又骄傲的神色,陆铭渊想,她可真冲啊。
当时教导处还有个张老师在,他架着一副眼镜,对陆铭渊的处理横加干涉,处处出言维护王姗姗,陆铭渊总觉得,孟真有种倔强的难言的委屈,可是任他怎么说,她也不辩解,只瞪着张老师。
“请家长!必须请家长来一趟!”张老师气得跳脚,“还有,手机得赔!”
陆铭渊眼看着张老师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被孟真气得不行,无奈极了,他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知道此刻要是维护孟真,张老师会觉得自己是在跟他过不去,于是妥协说:“孟真同学,可能得请你爸妈来一趟。”
孟真忽然像刺猬一样跳起来:“凭什么!这是我的事,为什么要叫我妈过来!”
陆铭渊注意到,她说的是我妈。陆铭渊想起自己青春期最烦的也是这句“请家长来一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所幸的是,张老师接了一个电话,急急地走了。
王姗姗有了张老师方才的撑腰,更加理直气壮了:“哼,不叫你妈来,怎么赔我手机钱?我手机,不晓得你妈踩多久的黄包车才能换来呢!”
陆铭渊算是忽然明白了看起来那么弱小的孟真,怎么就把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王姗姗给打哭了,立即喝住她:“王同学。你难道不知道,学校禁止带通讯工具吗?”
这会王姗姗哑口无言了。
陆铭渊看到孟真的脸上也有伤,是被尖利的指甲给抓破的,他听到她压低声音说:“手机是我打破的,我会赔的。但是不要叫我妈来,我不想她担心。”
陆铭渊听到王姗姗不屑地切了一声,也听到自己的心里,轻轻的叹息。
事情算处理了,不晓得教导主任对这个结果满意不满意。毕竟……没符合他的要求对欺负高干子弟的孟真严惩不贷啊……明天张老师还不知道要怎么添油加醋了。
可是,他是怎么也不会给孟真处分的。
他总觉得,她没错,哪怕不辩解,不说只言片语,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个穿校服的个子小小的瘦弱女生,绝对是被逼得不行了,才会动手的。
他带上教导处的门,天色已经渐黑,远处燃起了灯火,他恍惚自己又倒退回了很多年,和一群同班同学一样,热血沸腾,看不惯班里几个有着“硬关系”而为非作歹的同学,他想起他和一个家族势力很强大的男生打架,最后被判了处分,全班同学为他请命的场景。虽然处分没撤销,可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温暖和踏实。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公平正义,能够坚持多久。
下决心并不难,难的是一路坚持。
“陆老师。”一个弱弱的声音从身后穿来,借着清辉,他回过头看清楚身后的人就是刚才的“加害者”孟真。
“呃。有事吗?”他问。
“我……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她仍旧低着头,“可是,我还是想请你帮个忙。”
那之后,孟真总是出人意外地从角落里蹿出来吓他一跳,然后嘻嘻哈哈地递上几张皱巴巴的钱。
她所要求的帮助,就是让陆铭渊帮她垫上赔手机的钱。一千五百块。对一个高二学生来说真不是小数目。何况是孟真,陆铭渊当初想她还不还得上根本就是问题。可是莫名其妙地,他竟然答应帮她这个忙。
真是见了鬼了,后来他想。他虽然自认为心肠不错,正义感十足,但居然这么二话不说就借一个完全不熟的学生1500块,还真是没想过。
不过孟真倒不辜负他,隔三差五地还钱。虽然数目不多,但一个月过去,竟然也还上了三分之一。
这样有借有还中,孟真倒成了他校园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也从最初总是被她吓到,变成了泰然自若地不用回头:“你出来吧,我知道是你啦。”
孟真依旧穿那件发白的校服,可与此相衬的是她那张无比明媚的笑脸。久而久之,陆铭渊有时候都无法将那天在教导处那个眼神悲愤得让人心疼的小孩跟她联系在一起了。
如果不是那次的偶然发现,陆铭渊想,他和孟真就会像原先的轨道那样缓缓向前,直到手里的钱凑到1500块,然后又各自回到轨道上,成为点头问候的一对师生吧。
但是命运也许早就做好了准备,孟真迟早都会进入他的生命,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哪怕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这么弱小的小姑娘,会给他的生命,带来那么大的扭转。
正是午餐时间,中午巡逻经过四班时,他下意识停了脚步。
在所有的学生都去餐厅或者是回家吃饭的当口,空荡荡的教室里,坐着孤零零的孟真,左手一包五毛钱的干脆面,右手奋笔疾书,样子认真得让人有点心疼。
陆铭渊忽然明白了。
他到底是男人,哪怕干的是老师这行,也还是免不了性格里的粗心,他竟没去想孟真是怎么在一个月里攒到五百块钱的。
他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去,孟真太过认真,以至于根本不晓得有人进了教室。她全神贯注地抄完了葛小辉的作业,咬了口干脆面又翻开了陆媛媛的作业本。
一次作业给两块钱,她的手上的老茧开始硬得要命,有时候抄完一下午的作业,她简直是看到字都想吐了。可是她是真的想尽快地还陆铭渊的钱。她不喜欢欠着人家。
陆铭渊也不知道自己生哪门子的气,只觉得浑身都不舒畅。
“喂,孟真同学,这就是你的午饭?”
孟真猝不及防,吓得跳起来,回过头来怯生生地看着陆铭渊,隔了三秒钟,竟然扑哧地笑出声来。
“陆老师,我赶着给他们抄作业呢。轻松愉快地就能把钱还给你啦!”她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我蛮喜欢吃干脆面的。真的。”
“你就不担心我揭发你的非法‘经营’?”陆铭渊皱起眉头问。
“你才不会呢。”孟真笑着,似乎有十足的信心。
哎,他忽然意识到这小丫头对自己的态度里,完全不应当是学生对待师长的尊敬,她竟然敢带着几分狡黠跟自己讲话,真是……有点大逆不道呢。算了,他输给她的笑容了,叹了口气,他夺过了孟真手里的干脆面,佯作严肃地说:“走,现在跟我去食堂。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吃多了怎么行?你可是要参加高考的。”
“我不饿……”孟真还想申辩,陆铭渊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她胳膊就往外走。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四五年前任性的少年。
他给孟真打了鸡腿和青豆。孟真犹豫着不动筷子,他瞪她,快吃,我请客。
孟真这才动了筷子。他盯着她细得跟藕似的的手臂,降低了声调:“孟真,你不用急着还我的钱。等你上了大学,甚至等你工作的时候再还都行。”
孟真支支吾吾地还想说什么,陆铭渊猜到她是不好意思,于是一思忖,对她道:“这样吧,我也想请你帮个忙,你多帮我几个,算作利息好不好?”
孟真总算又绽开笑脸:“无所不能的陆老师,怎么会有我帮得上的忙啊。”
这个忙,孟真还真帮得上。不过本来陆铭渊并没有在意这件事的。三天后是董舒舒的生日,陆铭渊原本想着到时候去商场弄套化妆品得了。
而此刻,他正跟在孟真后面,看这个小丫头无比认真地挑挑拣拣。
毕竟是个16岁的小丫头啊,她的筛选范围基本在洋娃娃、幼稚得要命的背包以及各种卡通人偶之间徘徊。陆铭渊几乎要后悔死自己的决定了,他可是堂堂正正的一个男子汉啊,跟在孟真身后钻进各种被哆啦a梦hellokitty塞满的玩具店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妥协,敲定了一个象牙白钢琴造型的音乐盒。
大功告成后,他舒了一口气,眼下就是快点把他这个麻烦的“智多星”送回家去。
小城镇里的的士毕竟不多,大家还是习惯坐人力踩的黄包车。所以在孟真在店里等着包装的时候,陆铭渊先到外头拦了一辆黄包车。
车主是一个很面善的阿姨,虽然被生活磨砺得有风霜的沧桑,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女。
这时候孟真提着礼物乐颠颠地跑出来,一出门看到陆铭渊站在黄包车前就愣了。
陆铭渊正要招呼她过来,打算付了钱就功成身退,却见孟真收敛了笑容,毕恭毕敬地走过来,把礼物塞进他怀里,然后朝着黄包车车主怯生生地喊了句。
“妈。”
陆铭渊忽然想起来,在上次王姗姗的只言片语里,孟真的母亲是踩黄包车的。可谁会聊到这般巧,偏偏在此刻遇上了,登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伯母……伯母好……”
他分明是孟真的老师啊,而且行为妥当完全不偏轨道,可怎么有种当初上高中时,被同班女生的家长抓到两人小小约会的心虚啊。
显然孟真的妈妈也是误会了,沉着脸把陆铭渊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还是强撑出一个笑容,问孟真:“这个……不是你的同学吧?”
好像成熟了点是吧,女儿怎么跟社会上的人谈起恋爱了?这人长得是斯斯文文,可是孟真还那么小……被欺负怎么办。
孟真却扑哧一声笑起来:“妈!这是我们学校的陆老师啦!他那么老,那能是我同学呀!”
陆铭渊的脸登时黑了。
他……那么老?孟真,你也太不尊师重道了吧!
那天,孟真的母亲说什么都要免费将陆铭渊送回家,百般推辞也无果,只能良心不安地依了下来。
孟阿姨谦卑地说着孟真的种种,说着各种感谢陆铭渊的话,让他更加过意不去。
“孟真懂事得要命。大家都很喜欢她。”他脑子里忽然冒出王姗姗的脸来,他其实知道,王姗姗后来一直带着一帮人孤立孟真。虽然孟真从没抱怨。不过,他也不算撒谎,起码他很喜欢孟真。那些跟她做“作业交易”的同学,也不会讨厌她吧?
他上楼后,回头看到孟阿姨的黄包车在门口驻足了好久。顿时心里酸酸的。为孟阿姨的艰辛,也想起孟真问他借那1500块,为了还钱而不吃午饭,躲在教室里啃方便面的场景。
除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也真是可怜了孟真过早懂事的一颗心。
他一定要帮她。他这么想。
可是,他能帮她什么呢?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孟真所在的四班班主任请了产假。陆铭渊过去代班。
那天晚上坐在小吃街的羊肉串摊位上,孟真叽里呱啦地描述着班里的女生得知是陆铭渊代班激动的激动,花痴的花痴,简直要命!
陆铭渊笑她,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啦。
孟真瞪眼,你才比我大多少啊!你敢说你高二的时候还是个不知风月的天真小孩?我才不信呢!
她的眼珠骨碌一转,问道,陆老师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有过吗?
他陷入了沉默,却不敢看孟真的眼睛。是有过的,他高二的时候喜欢的那个女生,代号罗,甚至他一个激灵,孟真和罗真是有三分相像的。不是五官,也不是气质,而是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