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年
五等文官建筑师乌谢尔科夫受别人邀请修建墓园的教堂,因而来到他家乡的这个城市。他在这个城里出生,在这儿长大、上学、结婚。但是这次他一下火车,几乎都不认识这里了。一切都变样了……比方说,这个如今修了火车站的地方,在他十八年前,还是孩子们捉土拨鼠的地方;现在坐车到大街,就会迎面看到一座四层楼的维也纳公寓,而当初那儿却只有一堵灰色的土墙;可是房子也好,围墙也好……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人的变化那么大。乌谢尔科夫向旅店的门房打听了一下,发现他所记得的人有一大半已经去世了,落魄了,被人淡忘了。
“您记得乌谢尔科夫吗?”他向老门房询问他自己,“就是那个跟妻子离了婚的建筑师乌谢尔科夫……他在斯维列别叶夫斯基大街有一座房子的……您怎么也应该记得吧?”
“我记不得了,先生。”
“噢,竟然会忘了!那桩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每个马车夫都知道了。好好回忆一下!那个案子是由律师夏卜金办的,那个坏蛋……那个著名的大骗子,那个在俱乐部里被别人痛打一顿的家伙……”
“是伊凡?尼古拉伊奇吧。”
“对啊,对啊……怎么样,他现在还活着吗?”
“上帝保佑!他还活着,先生。他老人家如今做了公证人,开了自己的事务所。他现在非常富裕,在基尔比赤尼大街还有两所房子呢……他的女儿还是不久以前儿才出嫁的呢……”
建筑师乌谢尔科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想了一会儿,由于烦闷无聊,便打定主意去夏卜金的律师事务所里去拜访他。他在事务所里见到了夏卜金,差一点认不出他了。夏卜金已经从当初的那个身体匀称,身手快捷,有一张灵敏、傲慢、经常带着醉意的脸的律师已经变成了一个谦和、白发的干瘪老头子了。
“您还记得我吗?大概已经忘了我了吧?”乌谢尔科夫开口问,“我当初曾经委托您办过案子,乌谢尔科夫……”
“乌谢尔科夫?哪个乌谢尔科夫?哦!”
夏卜金猛地想起来了,这才认出他来,可立即他又怔住了。接着是接连不断的惊叫啦,问话啦,回忆啦。
“这太让人感到意外了!这真想不到!”夏卜金笑着说,“我用什么来招待您呢?您喜欢喝香槟酒吗?也许您喜欢吃牡蛎吧?噢!我的好朋友,当初我从您那儿赚到不少钱,现在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招待您了……”
“不必费心……”乌谢尔科夫说,“我没有很长的时间。我担任了教堂的修复工作。我得赶快到墓园去看看它。”
“那就更好啦!我们马上吃点喝点,然后一同去吧!我有几匹不错的马。我把您送到那儿,把您介绍给教会委员……我来帮您把所有事情讲妥当……可是怎么啦?我的客人,您不是怕我吧,躲着我吧。您坐过来一点儿。您如今就不需要提防我……嘻嘻!……不错,我从前确实是个厉害的家伙,有些流氓习气……没有人敢接近我。可是现在我变了,变得比水都平静,比草都谦卑。我变老了,也成家了,我的子女也大了。我都到了快要进棺材年的纪了。”
两个朋友一起吃了午饭,还喝了点酒,随即就坐上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雪橇出了城,到墓园去了。
“是啊!那时候是多么痛快!”夏卜金回忆着,“一想到那些日子,几乎不能相信那是真的。您是否还记得你跟你太太是怎样离婚的?我估计您已经把它忘得精光了。但我还记得清楚,天哪,为了这件案子我操了多少心呀!我生性机敏,办法也多,心够黑,手段够狠……有时候我专门挑棘手的案子办,尤其是还可以捞到一大笔费用的案子,就像您这件案子。那时候您给我多少钱?五六千!这可真值得干一回,对吧?您动身到彼得堡去,把问题全权交给我处理。虽然您的太太索菲亚?米哈伊罗芙娜出身是个商人家庭,可是她性子高傲、架子又大。直接拿钱贿赂她,叫她承担罪名,那样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我去找过她商量,可是她一看见我,便对她的侍女喊:‘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放这个混蛋进来吗?’于是我就不断试用各种办法,用用那个办法……我写信给她,努力找个机会跟她见面——这些全不起作用。我只得转托一个第三者办事。我始终和她软磨硬泡,直到您答应给她一万卢布,她才软了下来……她终于招架不住那一万卢布,她再也硬不下去了……她哭闹着,向我脸上吐口水,但是她应允了,承担了罪名!”
“我怎么记得她从我这儿拿走的是一万五千,不是一万。”乌谢尔科夫责问道。
“啊!是的,是的……一万五——我弄错了,”夏卜金慌张地说,“不过,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全部过去了,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我只给了她一万,另外的五千,我自己私吞了。我欺骗了你们两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算一回事了。我也不害臊了。不过,您自己想,我要赚钱,不找您这样的人又能去找谁呢?您是一个富有的人,应有尽有……您结婚只是图一时高兴,您离婚也只是因为一时意起。您发了大财……我清楚地记得您包了一个工程就发了一笔两万的横财。不骗取您的钱,那我又能骗谁的呢?我应当承认我嫉妒您。您发了大财,别人向您脱帽敬礼;我赚了一个卢布,有人却在俱乐部里揍我,给我耳光……可是……唉!算了吧。还说这些干什么?那些事早该全都忘掉了。”
“您能告诉我,索菲亚?米哈伊罗芙娜后来怎么样了吗?”
“拿到一万卢布之后,过得怎么样吗?过得确实很糟。只有上帝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大概是昏了头,也许是她的自尊心和良心由于她出卖了人格而在折磨她。再者就是她还爱着您。总之,她开始喝起酒来了……等她拿到钱后,就跟军官们逛荡去了,也就是喝酒了,放荡了,胡闹了……她要是到饭店去,还会嫌红葡萄酒或者别的淡酒喝着不过瘾,一定要喝最烈性的白兰地之类的烈酒,一直是疯疯颠颠的。”
“是的,她性格怪僻……这我也受够了……有的时候,由于一些小事,她就发脾气,怄气……后来又怎么样了?”
“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我在家中,正在写些东西。忽然间门开了,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喝醉了酒,‘把你的这些臭钱给我收回去。’说着,她就一把拿起钞票摔到了我脸上……看起来,她是发起脾气了。我把钞票拿起来数了数……少了五百她只花掉了五百。”
“您是怎么处理这些钱的?”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当然放进我的口袋了。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像是一篇小说,研究心理病态的小说!在那次事件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喝醉酒后回到家去。突然我发现索菲亚?米哈伊罗芙娜正坐在我的沙发上。她也喝醉了,披散着头发,带点儿野气,如同从疯人院里跑出来不久。‘把我的钱马上还给我,’她说,‘我改变主意。既然我肯定会完蛋,我也没有必要自己为难自己了,索性痛快一下!快点儿,你这混蛋,快把钱还给我!’我觉得她太不像话了!”
“您……最后把钱还给她了吗?”
“我想我还给她了……十个卢布。”
“天呐!您怎么可以这样做?”乌谢尔科夫叫道,“如果是您不肯把钱给她,或者不能,您只管写信给我呀……这件事我居然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唉!我给您写信又有什么用呢?后来她进了医院,她自己肯定也给您写过吧!”
“是的,但是当时我正在一门儿心思张罗第二次婚事。我忙得焦头烂额,一点儿顾不上写信了……可您是局外人,您对索菲亚又没仇恨,您为什么不帮帮她呢?”
“您不能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今天才想起来帮她,可当时我们的想法并不是这样……现在我可以给她一千卢布,可在当时,连十个卢布也不是白白给她的。那真是令人感到羞愧!……我们把它忘掉吧……现在我们该下去了,到地方了。”
雪橇停在墓园门前面。乌谢尔科夫和夏卜金下了雪橇,进门之后沿着一条又宽又长的路走去。一股墓园里永远存在的气味,薰香和新掘泥土的气味在飘荡……
“这儿的墓园真漂亮,”乌谢尔科夫说,“简直是一个花园。”
“很可惜墓碑给盗贼偷了……在铁纪念像之后,靠右面是索菲亚?米哈伊罗芙娜的坟墓。您想过去看看吗?”
两个老朋友向铁纪念像那儿走去。
“是这儿了。”夏卜金指着一块白色的大理石说,“这块石头是一个中尉安在她坟地上的。”
乌谢尔科夫缓慢地脱掉帽子,夏卜金见他这样,也脱下帽子,四周是坟墓一般的寂静,好像空气也不流动了。两个人瞧着坟墓,各有所思,沉默不语。
“她安息了,”夏卜金先打破了寂静,说,“承担罪名也好,喝烈性酒也罢,如今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了。您得承认这个……”
“承认什么?”乌谢尔科夫不愉快地说。
“承认……无论过去的事儿有多可恶,总比这个强。”
夏卜金指了指他的白发。
“早年,我简直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我甚至认为,即使我跟死亡见了面,我尽可以让它几分,但结局总会是我赢的。可是现在……唉……不过,提这些有什么用呢?”
乌谢尔科夫心里非常郁闷。他突然想痛哭一场……他觉着这样哭一场肯定会非常痛快,会让他心情舒畅。他的眼睛湿润了,喉咙堵住了,但是……夏卜金还站在他的身旁。乌谢尔科夫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表露自己的软弱。他突然转过身,朝着教堂走去。
几个钟头之后,他和教父聊完了事情,查看过了教堂,才抽出个空儿,趁着夏卜金在跟教士讲话的机会,悄悄地去哭一场。他鬼鬼祟祟地溜到坟墓那儿去,还不停地向后张望。那块白色的小小的石头,沉思地、哀伤地看着他,好像那下面躺的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是那个既放荡成性又离了婚的女人。
“哭出来吧,哭出来吧!”乌谢尔科夫想。
但是哭的兴头儿早已经过去了。老人虽然使劲眨眼睛,即便他极力调动自己的情绪,眼泪却一直也没落下来,连喉咙也不堵了……乌谢尔科夫呆立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活动一下手脚,去找夏卜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