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情故事 (2)
“第二天,我在路加诺维奇家里吃午饭。饭后,我陪同他们一块儿去他们的消夏别墅安排一些事情。返回城里后半夜的时候和他们一块儿在家里喝茶。年轻的妈妈偶尔地走出去看一看他们的小女儿是否睡着没有。从这以后,我每一次进城,必定要到路加诺维奇家中拜访,我们相处得熟悉极了。每次都不经佣人通报就走进去,如同我们是一家人一样。
“‘是谁呀?’我听到一个房间里传来非常悦耳的、娇滴滴的声音。
“‘是巴维尔?康司坦丁诺维奇。’使女或者奶妈回答。
“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每次都是带着不安的神色走过来见我,问道:‘为什么这么久您都没有来过?出了什么事了吗?’我们经常一谈便是好几个钟头,有时候我们久久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或者她为我弹好几个钟头的钢琴。如果他们不在家,我就留在那儿等着,或者躺在沙发上看书。直到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回来,我就立即到前厅去迎接她,从她手里接过包裹。
“俗话说:‘乡下妇女们如果没有什么烦心事儿的话,就会买头猪来养着。’路加诺维奇夫妇没有任何烦恼,于是跟我交上了朋友。他们自从了解到我是一个精通好几国语言,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却没从事科学或者文学方面的工作,而总是住在乡下,就如同关在笼子里踩着轮子瞎跑的松鼠那样奔忙、辛苦地干活,结果穷得不名一文之后,他们肯定会猜测我很郁闷,认为我说啊、笑啊、吃啊,只不过是在掩饰我的苦闷罢了。如果是碰上我真的发愁,或者是被债主追得很苦,或者眼看到了期,钱不够,付不出利息的时候,他们的所做所为总是让我特别感动。他们总是说:‘要是您现在的确缺钱用,巴维尔?康司坦丁诺维奇,我和我妻子请您不要客气,向我们借用一下吧!’每当那个时候,他都紧张得很,脸红着。或者,要在平时,他走到我跟前,红着耳根儿,说:‘我和妻子恳求您收下我们为您准备的礼物吧。’
“他们送给我一副袖扣,一个烟盒,还有一盏灯;而我则从乡下带来猎物、牛油、花朵送给他们。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俩都非常富有。其实我早年常借债,而且借得不分对象——哪儿能借得到,就上哪儿借去——可是不管怎样我也绝不肯向路加诺维奇夫妇借钱。
“我变得非常郁闷。无论在家里也好,在田野上也好,还是在谷仓里也好,我一直是想着她。我极力想弄清楚这件神秘的事:这样一个美丽的、灵敏的、年轻的女子为什么会嫁给这么一个枯燥无味、几乎跟老头一样的人(她的丈夫都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且和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我也极力想弄明白:这个男子讲起话来总离不开那一套古板的道理,在舞会或晚会上一直靠近比较庄重的人,无精打采的,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总是挂着温顺而冷淡的脸色,似乎别人带他到这儿来是要把他卖了一样——为什么这样的人竟然敢相信自己有权利过上幸福的生活,并且和她生下孩子来。我苦苦思索为什么她先遇见他,而不是我。为什么这样的错误刚好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每次见到她的时候,我都会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始终在盼望我的到来,并且她会亲口告诉我那一整天里她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料着我会出现。我们每一次谈话都持续很长的时间,接着便会沉默。我们始终都没有将我们的感情揭开,相反会谨慎小心地、周密地把它掩盖起来。我们都担心会做出什么露出破绽的举动。我是在温柔地、并且深深地爱着她,但是我又考虑,不停地问我自己:如果我们无法制止我们的情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几乎无法容忍自己这种温柔忧郁的爱情会把她丈夫,她孩子,他们全家的生活道路粗暴地毁掉;再说,他们一家人都是那样地爱我,信任我。我若那样做,合适吗?即便她肯和我一块儿走,又能到哪儿去呢?我能把她带到哪儿?可是,就目前形势来看,那样做只是把她从一种平庸的生活带到另一种同等的平庸,甚至还不仅是平庸的生活里去。我们会幸福吗?又能幸福多久呢?
“她可能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她在想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那非常喜爱女婿的母亲。假如她放任自己的情感,就得说谎话,要不然就得说实话。处在她的位置,这两种办法都非常可怕,同样不方便。除此之外她还被另外一个问题困绕着:她的爱情会给我带来幸福吗?她会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拖累?她觉得自己已不年轻,配不上我;又认为她自己吃不了苦,不配过新的生活。她常对她丈夫说,我应该娶个聪明贤惠的姑娘,找一个好的家庭主妇和帮手——不过,她立刻又接着说:‘全城都难发现这样一个姑娘。’
“几年过去了,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每次去路加诺维奇的家时,佣人都亲热地微笑,孩子们叫喊着说巴维尔?康司坦丁诺维奇叔叔来了,接着就抱着我的脖子。大伙都欢天喜地。大家都把我看作是一个高尚的人。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常和我一同到戏院看戏,多数是走着去。我们肩并肩并排坐在池座里。我一句话也不说,从她手里接过看戏用的望远镜。就在此时,我觉得她在紧紧地挨着我,她是我的,我们一旦被拆散就会无法生活。可是不知道什么奇怪的原因,我们走出戏院,总是说完再会,就分手了,就如同陌生人一样。天知道城里人已经在说我们一些什么话了,但我知道那些话没一句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年里,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常出远门去探望她的母亲和妹妹。她开始变得闷闷不乐,她越发觉得生活已经没有任何乐趣,已经完了。她变得不想看见她的丈夫和子女。后来她已经因为神经衰弱而去医治了。
“我们继续保持沉默,当着外人,她对我表露出一种古怪的气愤。无论我说什么,她总要跟我抬杠。要是我和别人争辩,她便帮着别人讲话。假若是我丢了什么东西,她就冷冰冰地说:‘给你道喜了。’一旦我们出了戏院之后我发现把望远镜忘在了里面,她便会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忘了拿!’
“无论如何,我生活里的事情,总会结束的。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原因是路加诺维奇奉命要到西部某省去做庭长了。于是,他们卖掉了家具、马、消夏别墅。有一回,我们去消夏别墅去办事。事后我们走出别墅,大家心里都非常凄凉。我心里清楚:事到如今,我要告别的不仅仅是这个消夏别墅。大家商定到八月末我们把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送到克里米亚去,这以后不久,路加诺维奇就跟孩子们出发动身去西部那省了。
“我们许多人送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动身。等她和子女告别以后,只有一分钟就要摇第三遍铃了。我跑进她的车厢去,把她忘带走的篮子放到架子上去,随后我就得向她告别。有一刻,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在车厢里相遇,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眼泪顺着她的双颊流了下来。我亲吻她的脸、她的肩膀、她那沾了泪痕的手——唉,我们的心里都万分痛苦!——我终于向她表白:我爱她。最终,我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所有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的没有必要,多么不值一提。我也终于明白过来:人如果是正在恋爱,要么就比普通意义上的更幸福或不幸,要么就干脆任何东西也不去考虑。
“最后,我吻了她一下,紧紧握住了一下她的手,就这样永远地分别了。火车缓慢地开动了。我走进附近的一个候车室(那儿空着没人),坐在那儿失声痛哭,……”
就在阿里兴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雨已经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太阳也出来了。布尔金和伊凡?伊凡诺维奇走了出去,站到阳台上。从那里可以俯瞰花园和现在在阳光下好像镜子一样放光的水池的美景。他们欣赏着这一切,同时他们又觉得有些悲伤,因为那个长着善良而聪明的眼睛、带着真诚的感情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的男子,不献身于科学或者别的使他生活更愉快些的工作,却像一只踩着轮子瞎跑的松鼠那样在这大片田庄上忙来忙去。他们想到阿里兴在车厢向安娜?阿历克塞叶芙娜告别时,吻着她的脸,她的肩膀,她脸上的表情该有多么忧愁。他俩在城里都曾经见过她,而且布尔金还认识她,觉得她长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