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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挂在脖子上的安娜 (1)

第六章 挂在脖子上的安娜 (1)

举行过婚礼之后,他们任何食物都没吃。这对幸福的夫妇只是喝了一杯香槟酒,随后就换上旅行的装束,坐上马车到车站去了。他们连欢乐的结婚舞会和晚餐都没有举行,却到二百里以外的一个圣地去祈祷。许多人认为这倒是个好主意,说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是个官位很高,年纪也不轻的人,热闹的婚礼对他的确不合适。一个五十二岁的官员与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姑娘结婚,听着任何的音乐都让人感觉乏味。大伙还说: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是一个正经的人,安排这种朝拜修道院的旅行,是有意要让年轻的新人知道:即使是在婚姻大事中,他也把宗教和道德看得比任何事情都要紧。

人们都到火车站去为这对新人送行。许多亲戚和同事站在那儿,每人手里都拿着酒杯,只要等火车一开动就喊“呜啦”。新娘子的父亲彼奥得?列昂契奇身穿教员的制服,头戴一顶高礼帽。他喝得微醉,脸色很白,偶尔地向窗子里探头,手里拿着酒杯说:

“安娜,安娜!我要跟你说句要紧的话!”

安娜便在窗口弯下腰来凑近他。他便低声地对安娜说话,一股酒气向她冲过去,以至于她什么也没听见。他在她的脸上、胸上、手上画十字儿。同时他喘着粗气,泪水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安娜的两个兄弟,彼嘉和安德鲁夏,都是学生,就在父亲的背后扯他的衣服,用慌张的语气小声说:

“爸爸,别这样了!……爸爸,够了……”

火车开动了,安娜看到父亲恋恋不舍地跟着火车跑了几步,脚步踉跄,他的脸看起来善良而又可怜。

“呜啦!”他嚷道。

如今只剩下这对新婚夫妇在一起了。莫节斯特瞧一下车箱,把东西放到架子上去,在妻子对面坐下来,微微笑着。他风度威严,动作坚定,态度温和。

“现在我不由地想起了一件事,”他笑着说,“五年前柯索罗托夫接受二等安娜勋章,向大人道谢的时候,大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么现在你有三个安娜了:一个挂在你的扣眼上,另外两个挂在脖子上。’这儿需要说明一下。当时的柯索罗托夫太太是一个爱吵架的轻佻女人,刚刚嫁到他家里来不久,她名字就叫安娜。我希望我在接受二等安娜勋章的时候,大人不会有理由向我说这种话。”

他微笑着。她也微笑,但是一想到这个人时刻会用他那粘湿的厚嘴唇吻她,而且,她没有任何权力拒绝时,就觉得心慌。他的身子只要稍稍一动,她就会吃惊。她觉得又是可怕又是讨厌。他站起来,从脖子上摘下勋章,脱下上衣和坎肩,穿上睡衣。

“这样才感觉舒服一点儿。”他坐在安娜的身边说。

她回想起参加婚礼时是多么痛苦,那时候,教堂里没有人不忧愁地望着她,暗自想着:这么一个可爱漂亮的姑娘究竟为什么嫁给这么一个没有趣味又上了年纪的人呢?只到当天早晨,她还由于看到一切布置得都挺好而高兴;但是在举行婚礼,及现在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却感到做了错事,上了当,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了。即使她现在和一个富人结婚了,可是她依然没有钱,即使她的婚服都是赊帐缝制的;今天她的父亲和弟弟来送行,他们身上连一个钱也没有。今天晚上他们有饭吃吗?明天呢?她一想到自己不在家时,她的父亲和两个弟弟正在家中挨饿,就如同母亲下葬后的第一天晚上那样感到凄凉。

“唉!我是多么的不幸!”她想,“为什么我如此不幸呢?”

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是个庄重的人,他对于和女人打交道感到不习惯。他十分别扭地搂搂她的腰,拍拍她的肩膀;她却想着钱,想着母亲和母亲的死。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的父亲彼得?列契奇,一个中学里的绘画和习字老师,喝上了酒,就这样她们家贫穷了。安娜不得不照顾喝醉酒的父亲,给弟弟补袜子,上市场。遇上有人称赞她年轻漂亮,风度优雅,她不由地觉得全世界都在瞧她的便宜的帽子以及靴子上用墨水染过的窟窿。每到晚上她便经常哭泣,心里总是充满了不安的、无法摆脱的想法。总是害怕父亲很快就会因为嗜好喝酒而被辞退,如果那样他会受不了的,便会像母亲一样去世。后来,认识她的一些太太们开始出头张罗起来,要为安娜找一个好男人。不久她们就找到了这位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他在银行里大约有十万元存款,还有一个租赁出去的田庄。这个人规规矩矩,深得上司的赏识。有人对安娜说,假如他请上司给校长写封信,甚至给督学写封信,就可避免彼得?列昂契奇被辞掉,这些对他确实不费什么事……

她正在回忆着这些事儿,却突然听到有音乐声飘进窗口来,里面掺杂着嗡嗡的说话声。原来火车在一个小车站停住了。在站台外面的人群里,有一个手风琴和一个吱吱呀呀响的便宜提琴正在演奏得热闹,军乐队的声音从高高的桦树和白杨后面,从沉浸在月色中的别墅中传来;别墅肯定在开跳舞晚会。别墅里的住客和城里人碰到好天气,总要到这儿透透气,现在他们正在月台上走来走去。这当中有一个人特别些,姓阿尔狄诺夫,是所有消夏别墅的房东。两条大猎狗跟在这个人后面,用尖鼻子嗅着地面。

眼泪依然在安娜的眼睛里闪亮,但是她现在不再回想过去,不再想到钱,不再想她的婚事了。她和她认识的学生和军官握手,欢畅地微笑着,很快地问:

“您好!您怎样?”

她走出去,站在两个车厢中间的小站台上,让月光照着她,以便让大家都看见她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戴着好看的帽子。

“为什么火车停在这儿不走?”她问。

“这是个错车的车站,”有人回答她说,“他们在等着邮车开过来。”

她看到阿尔狄诺夫在看她,就卖弄风情地眯细眼睛,大声讲着法国话。于是,由于她的声音非常好听,由于她听见了音乐,由于月亮映照在水面上,又因为阿尔狄诺夫——那出名的风流男子和幸运宠儿——那么热切地望着她,还由于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她突然觉得快活起来了;火车开动时,她所认识的军官们向她行军礼告别,她索性哼起波兰舞曲了;她一边走回车室,一边觉得方才在那小车站上好像已经得到保证:不管怎样,她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这对新婚夫妇在修道院里住了两天,随后回到城里。他们住在公家的房子里。每逢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出去办公,安娜要么弹会儿钢琴,或者忧郁地哭一阵,再者就在躺椅上躺下来,看小说,或者翻时装杂志。吃饭的时候,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吃得很多。而且谈政治,谈任命、调职、褒奖,还谈到人应该去辛苦工作,说家庭生活不是取乐,而是尽责,说每个戈比都应当心着用,这样卢布才会来,又说他把宗教和道德看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一把食刀说:

“每个人都应当有他的责任。”

安娜听着他讲话,心里恐慌,就吃不下去了,经常都是饿着肚子从桌旁站起来。饭后她就出门去看家里人。她父亲和弟弟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瞧她,好像刚才在她进门以前,他们正在骂她不该为钱而嫁给她并不爱的枯燥无味的男子似的;他们在她面前有些儿窘,不知道该跟她谈什么好;但是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爱她,吃饭的时候她不在座还会感到不习惯。她和他们坐下来喝白菜汤,喝粥,吃那种有蜡烛气味的羊油煎出来的土豆。彼得?列昂契奇带着贪馋的神情匆匆喝干杯子里的酒。然后倒第二杯、第三杯……彼嘉和安德鲁夏,夺过酒瓶来,焦急地说:

“不要再喝了,爸爸。……够了,爸爸……”

安娜心里也很不安,央求他不要再喝了;他却忽然发火了,用拳头捶打桌子。

“我不许你们管我!”他嚷道,“顽皮的儿子!淘气的姑娘!我要把你们全都赶出去!”

不过,谁也不怕他。饭后他总是仔细地打扮自己。一会儿梳头,一会儿捋黑唇髭,周身上下都洒上香水,还把领带打上花结,然后他戴上手套和高礼帽,出门教家馆去。假如那是放假的日子,他就待在家里绘画或者弹小风琴,他尽力弹出匀称和谐的声音,边弹边唱;要么就是向孩子们发脾气:

“可恶的东西!混蛋!你们把这乐器弄坏了!”

每逢傍晚,安娜的丈夫就和那些同住在公家房子里的同事们打牌。在打牌的时候,这些官员的太太们也自动聚集到一起,她们都是些丑陋的、装束粗俗的、跟厨娘一样粗鲁的女人。于是各种各样诽谤的话就在这房间里开始流传起来了,那些话与这些官太太本身一样的丑恶和粗俗。有时候,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带着阿尼雅到戏院去。在休息的时候,他从来不放她离开身边半步,每逢他和什么人打过招呼以后,就马上小声对安娜说:“他是五等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家道殷实……有房产……”他们走过饮食部的时候,安娜很想吃些食物,她喜欢吃巧克力糖和苹果饼,可她没有钱,又不好意思向丈夫要钱。他呢?拿起一个梨,犹豫不定地问:

“多少钱一个?”

“二十五个戈比。”

“好家伙!”他把那只梨又放回原位。不过不买上一些东西就走出饮食部又好像太不像话,他就叫了瓶矿泉水,自己一口气儿喝光,在这种时候,安娜总是恨他。

或者他又突然胀红脸,对她说:

“向那位老太太鞠躬!”

“但是我不认识她。”

“那没什么。她是税务局长的太太。我说,你倒是鞠躬啊!”他埋怨道,“你的脑袋又不会掉下来的。”

安娜就鞠躬,她的脑袋也确实没有掉下来,可是这使她觉得很难过。她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同时她又恼恨自己,他把她当一个最傻的傻瓜一样欺骗她。她最初只是为了钱才和他结婚的,没想到她现在比结婚以前更缺钱了。她不想偷偷拿钱,或者向他要钱。她觉着她的灵魂里好像很久以来就存在了她对这个人的惧怕似的。她小时候总觉着中学校长永远是世界上最威严可怕的一种力量,另一个一样可怕的是那位大官,这是全家常常谈起,而且不知是为什么大家都害怕的一个人;此外,还有十几个别的力量,不过怕得少一点,其中有一个中学教师,现在。来了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这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即使是从长相上看都像校长。在安娜的想象中这些所有的力量都化成一个力量,简直像一只大白熊,威逼着他父亲那样的弱者。她不敢说一句顶撞的话,总是勉强陪着笑脸,每当遇到粗鲁的爱抚,还要假装出快乐的样子。

彼得?列昂契奇只有一回大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为的是去还一笔债,可是那是多么的受罪呀!

“很好,我给您这笔钱,”莫节斯特?阿历克赛伊奇想了想说,“但是我警告你,以后你要是不戒酒,我再也不帮你忙了。一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人养成这样不好的嗜好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这种嗜好毁掉了许多有才干的人,而他们只要戒掉酒,日后就可能做大官。”

接着就是很长的句子:“按照……”“由于这种情形……”“只因为上述的种种……”彼得?列昂契奇因为受了侮辱而非常难堪,反倒更想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