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出事
就在山沟后面,在树林那里,出了这桩事,老爷。我那过世的父亲——祝他到了天国!——在那年月里,我们跟希别列夫斯基的庄稼人都在地主那儿租地,因此父亲拿着钱去付半年的地租;他拿着五百个卢布上地主家里去。他是个敬畏上帝的人,常读《圣经》;乡里人很敬重他,遇到要派人进城去见官儿,或者去送钱一类的事儿,大家总是派他去。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是不是我想揭他的短,他自己无法管住自己的毛病。他喜欢喝两盅。径直走过酒馆去,那可不可能:他肯定要进去,喝一盅,过了可就要喝得人事不省了!他自己也清楚自己这毛病;每当身上带着公款,总会带上我或者我妹妹阿纽特卡一同儿上路,以免得睡着了,或者不小心把钱弄丢了。
说实话,我们家的人都很喜欢喝伏特加。我在城里的一家纸烟店里做过六年事,我是能读能写的;不管跟任何受过教育的上流人,我都能攀谈几句,怎么文雅的字眼我都会说;不过在一本书里我曾读到过,说伏特加就是魔鬼的血,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的,老爷。就是由于伏特加,我的脸色才变成这般黑糊糊的,我全身上下才这般不像样;是呀,现在我做了车夫,您看,倒跟不识字的农民,没有知识的人一样了。
就如同我刚才跟您说过的那样,父亲带着钱去地主家里了,阿纽特卡跟他一同去,当时她才七岁,或者八岁——一个个子矮矮的小傻瓜。一路上,他一直没有喝酒,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到了卡兰契科。可是一到了卡兰契科,他那个老毛病就犯了,他走进了莫伊塞伊卡的酒馆,并且喝下了三杯酒,当着许多人大声说:
“虽然我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普通人,但是此刻我的口袋里揣着五百个卢布,”他说,“如果我一高兴,就能把这整个酒馆跟所有的碗盏,连同莫伊塞伊卡和他的犹太女人,跟那些犹太小崽子,全买下来,每样东西全买下来。”他说。
显然,这是他在开玩笑,后来他却又抱怨起来:
“做个有钱人或者商贩什么的,也真让人烦。没有了钱,倒也没有了烦恼;有钱了呢,就得随时担心口袋,防止坏人来偷。钱多的人在这个世上活着也是受罪。”
旁边的人们听见了,领会了,打起主意来了。当时卡兰契科正在修路,各种各样的流浪汉和光脚汉都挤到这里来,就像蝗虫一样。后来父亲也意识到了,最终还是晚了。他们坐着车走过小树林,老爷;突然间,后面有人骑马飞跑上来。父亲还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家伙——即使这样说——不过他也起了疑心;小树林里除了有人来捡干草和柴火,连通马车的路也没有;没有谁会无缘由地骑马跑过那儿,尤其是那会儿正是干活的季节,骑着马飞跑肯定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
“似乎他们在追赶什么人,”父亲对阿纽特卡说,“他们跑得这么急。唉,小女儿,在酒馆里我实在不应该胡说八道的,我该烂掉这该死的舌头。我心里感觉要出什么不吉利的事儿了!”
他还没有好好考虑如何应付这种危险的局面,就对我妹妹阿纽特卡说:
“事情好像不大妙了。他们确实的追上来了。无论如何,阿纽特卡宝贝儿,你先拿着钱,揣到怀里,去,躲到矮树底下去。万一发生不幸,那些家伙来打劫我,你就跑回去找你母亲,把钱交给她。让她把钱还给村长。你一定要留神,不能被人家看见;沿着小树林跑,顺着山沟跑,以免让人看见。你别回头,使劲跑,嘴里念着慈悲的上帝。基督与你同在!”
父亲把那包钞票塞到阿纽特卡怀里,她在一丛浓密的矮树底下藏起来。不久,三个骑马的人跑到父亲这边来了。一个是肥头大耳身材魁梧的汉子,穿着高统靴和红布衬衫,另外的两个衣着破破烂烂,肯定是铁路上的苦工。老爷,我父亲的担心果然变成现实了。那个身穿红布衬衫、身体强健、非常显眼的汉子下了马,他们三个一齐向我父亲走来。
“喂,站住,你这个家伙!把钱拿出来!”
“什么钱?滚你的!”
“就是你身上揣着的要拿去给地主那儿付地租的钱。拿出来,秃头鬼,否则我们就打死你,让你来不及忏悔就咽气!”
他们就动手向父亲耍蛮;父亲呢,疾言厉色地骂他们。
“该死的东西!凭什么来搅我?”他说,“你们这帮坏蛋,你们真的不敬畏上帝?你们该得的不是钱,而是一顿揍,让你们的背痛上三年才好。滚开吧,蠢货们,否则我可就动手了!我的胸口有一管枪,里面装着六颗子弹!”
但是那些强盗听了这话,更加凶了,他们顺手拿起一些东西便向我父亲身上打。
他们把大车上的东西全翻到了,在父亲身上搜了好儿遍,把他的靴子也脱下来;他们一看,我父亲挨了打反倒骂得更有劲了,便想尽办法地来折磨他。阿纽特卡一直坐在矮树后头,这乖孩子,她都看见了。她看见父亲躺在地上喘气,就站起来向家的方向跑去。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不认得路,总是瞎跑。那儿离家有九俄里远。假若是别人,用不了一个钟头就跑到了。但是一个小孩子家,总是走一步退两步的,再者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光着脚在荆棘丛中奔跑:首先需要走惯这种路才成;我们那些小姑娘们,哪敢跑进树林里去,闲时顶多是聚在炉台上或是院子里。
近黄昏的时候,阿纽特卡才总算跑到了一个人家。她一看,不知道什么人的草屋。原来是那苏霍卢科佛官家树林的守林人的草屋,她敲响了门,有个娘儿们出来开门,她就是守林人的老婆。阿纽特卡先是哭起来,然后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甚至连钱的事儿也说到了。守林人的老婆十分可怜她。
“心爱的小宝贝!小可爱!多谢上帝保佑了你这个小可怜!我的亲女儿!快到屋里来,我给你弄点吃的。
她想尽办法拉拢阿纽特卡,给她弄吃的,还陪着她哭,别提对她有多好了,弄得小姑娘竟然把那一包钞票全交给了她。
“小心肝,我先把它收起来,明天早晨我还给你,然后送你回家去。”
女人拿了钱,叫阿纽特卡睡在炉台上,那时炉台上正烤着些笤帚。守林人的女儿也睡在那炉台上,她跟我们的阿纽特卡一样的小,在笤帚上睡着。阿纽特卡躺下去,但是睡不着,她不出声地哭着;她为父亲的事难过,她十分害怕。但是,老爷,过了有一两个小时,她看见有人走进草屋里来,原来正是那三个折磨她父亲的强盗;那个穿着红布衬衫、肥头大耳的家伙,他们的头目,走到娘儿们跟前说:
“唉,老婆,我们今天无缘无故弄死了一个人。就在中午时候,我们弄死了一个人。弄死倒是弄死了,但是一个钱也没有捞到”。原来这个穿红布衬衫的家伙,就是守林人,即那娘儿们的丈夫。
“无缘无故地把那个人弄死,”他那些同伙说,“我们叫我们的灵魂白白背上了罪恶。”
守林人的妻子看着这三个人,笑了。
“你笑什么,蠢货?”
“我在笑你,我什么人也没杀,灵魂也没有背上任何罪恶,反而找到了钱。”
“什么钱?你在瞎说些什么?”
“看看我是否在胡说的。”
守林人的老婆解开钱包;这个可恨的娘儿们,她把钱都拿出来给他们看了。接着她又讲起了阿纽特卡是怎么来的,说了些什么,等等。凶手们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开始分赃,差不多要吵了起来,后来就围着桌子坐下,吃喝起来。阿纽特卡躺在那儿,每句话都听见了,她全身发着抖,怎么办呢?从他们的话里,她知道父亲死了,横躺在马路上;她,这个傻孩子,仿佛看到了狼和狗在吃掉父亲,我们的马也被狼吃掉,她阿纽特卡自己,被关进监牢,挨打,原因是她没有好好看管那笔钱,落到了凶手们的手里。
强盗们吃饱了。命令女人去买伏特加。他们给了她五个卢布去买伏特加和葡萄酒。他们在用别人的钱,喝起来。他们,这班狗强盗,大喝特喝,接着又打发女人去买酒,一刻不停地喝下去。
“一直喝到天亮得了!”他们叫道,“如今我们有这么多的钱,用不着节俭!喝吧,喝吧!只要别喝昏了头就好。”
一直到了午夜,他们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女人第三回跑去买伏特加;守林人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他已经脚步踉踉跄跄。
“喂,兄弟们,”他说,“这个小姑娘咱们也得干掉才行!如果留下了活口,那她肯定会第一个出头告咱们,做见证的。”
他们商量了一下,谈了一阵,就这样决定下来:不能让阿纽特卡再活下去——得干掉她。咱们都知道,杀死一个平白无辜的孩子是多么可怕的事,人即使是喝醉了酒,发了疯,也没法下这个手。他们又吵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决定不了由谁去杀死她,他们又几乎要打起来,谁也不答应;最后,他们就抽签。守林人抽中了。他就又喝下了满满一杯酒,嗽了嗽喉咙,走到前堂里去拿斧子了。
可是,阿纽特卡还是一个非常有主意的姑娘。虽然说她蠢,但是我也得说,她有时想出的主意并不是每个有学问的人都能想得出来的。大概是上天可怜她,在这时赐给她一点儿聪明吧,要不然就是她一害怕,急中生智了。总之,在生死关头,她却比谁都聪明了。她偷偷爬起来,向上帝祷告,拿起守林人老婆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小羊皮袄;您知道的,守林人的女儿,跟她并排躺在炉台上。她把那件小皮袄给那小姑娘盖上,又从小姑娘身上揭下一件女人的上衣,自己披上了。她把那女人的上衣盖在头上,穿过房间,路过醉汉们的身边;他们还认为是守林人的女儿呢,看都没看她一眼。幸好当时那娘儿们去买伏特加去了,阿纽特卡才有机会逃脱那把斧头。
阿纽特卡走出草屋,就拔腿飞跑,天亮才终于出了林子,顺着大路跑。托老天爷的福,她总算碰到了文书叶果尔?达尼里奇——他正准备去钓鱼的。阿纽特卡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地都告诉了他。他立即往回走——哪还敢去钓鱼?——回到村子,召集庄稼汉们,一同到守林人的草屋去。
他们到了那里,所有的凶手全躺在那儿,他们已经醉得人事不省,那娘儿们也醉了。第一件事是把他们的身上搜一下,收回钱来;这时候往炉台上一看——我的天呐!守林人的孩子盖着羊皮袄,她的脑袋却被斧子砍了下来,泡在一大摊血里。他们倒绑上了那几个乡下人和女人的手,押着他们到乡里去;女人大哭着,守林人摇着头,并央求道:
“给我点儿酒喝,弟兄们!我的头好痛啊。”
后来,他们被送到城里依法受审,受到了非常严厉的判决。
老爷,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的,就出在那边,山沟后边的树林那里。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太阳正落在它后面去了。我只顾着跟您说话,马都站住了,它们似乎也在听似的。喂,我的美人儿!走得快些,老爷会多赏给几个茶钱的。喂,说的是你们,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