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在家里 (2)
“在我那个年代,这些问题解决起来非常简单。”他想着,“所有抽烟的孩子,一被抓住,只须一顿打。那些胆小,意志薄弱的,真的立即就不敢抽了;那些胆大一些的,机灵的,挨了打,却把烟藏在靴腰里,躲到柴房里去抽。假如他们在柴房里又让人发现在抽烟,又会再挨一顿打,他们于是就到河边去抽……照这样直到从小孩长到大人为止。我母亲为了使我不抽烟,给我钱用,给我买糖吃。如今这个办法却已经没有价值,不道德了。现代的教师们,根据种种道理,希望孩子们自觉养成好的品行,而不能因为恐惧,不要因为想出风头或者是贪图报酬而养成好的品行。”
他走着,想着;谢辽热则画起来。
“今天厨娘切白菜时,划破了手指头,”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画一所小房子。“她尖声叫起来,我们都跑进厨房里去了。真笨!娜辽丽雅?谢米扬诺芙娜让她把手指头浸在冷水里,但是她却塞进嘴里吮它……她竟然把一根脏指头塞在嘴里!爸爸,要知道,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接着他又接着讲起了吃饭的时候,一个背着手风琴的男子带了一个小姑娘来到院子里,那姑娘合着乐声跳舞唱歌。
“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检察官想,“他的脑子里有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世界;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为了吸引他的注意,仅仅学点他的语言是不够的,还需要沿着他的思路才行。假如我真的因为失去了烟而伤心,要是我觉着委屈了,甚至于哭起来,那他才会彻底了解我的……只有这样,才没有一个人代替母亲来教育子女,因为母亲能和子女一同感受,一同哭、一同笑……假若只靠推理和道德教育,那样是无能为力的。唉,我还能够给他讲些什么呢?说什么呢?”
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这样一个富有的检察官,在这半辈子的生活里专门对犯人进行阻难、警告和惩罚,此刻却对一个小男孩束手无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感到又奇怪又荒谬。
“听着,对我说句真心话:以后不再抽烟了。”他说道。
“真——心话呀!”谢辽热唱起来,“真——心话呀!哦!哦!”
“他明白什么是真心话吗?”贝科夫斯基问自己,“我简直是个糟糕的道德教员!假若这里还有一个教员或是法律界的同行钻进我的脑子里看一看,他肯定会大声骂我是个废物的,或许还会怀疑这种不必要的客气……要知道,这类耍无赖的问题在学校或是在法庭上比起在家里解决起来更容易;在家里,要用爱来对待自己最心疼的人,而爱是要求非常严的,这只会把问题搞得复杂了。假如这男孩是我的学生,或者是我审讯的犯人,我就不会这么胆怯,我的思想也不会乱了!……”
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靠着桌子坐下,把他儿子画的一张画拿起来看。
“人怎么能比房子还要高呢?”检察官说。
谢辽热爬上他的膝盖。
“不,爸爸,”他看着自己的那张画说,“如果把士兵画小了,就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是否还要和他争下去呢?检察官凭自己对儿子日常的观察已经相信:小孩跟野蛮人一样,是大人们所无法理解的,他有他自己独有的艺术见解和要求。假如大人仔细观察一下,就可能觉得谢辽热反常。谢辽热认为把人画得比房子高,除了用铅笔表现物件以外还在表现自己的感觉,这是可以理解的,是合乎情理的。所以他也把乐队的声音画成是模糊的圆形斑点,把呼啸画成是螺旋形的线……在他看来,声音跟形状和颜色有密切的关联,所以他也一直把字母Π画成黄色,M画成红色,A画成蓝色,等等。
谢辽热丢开画儿,弄父亲的胡子。
“看,此时您像伊凡?司节潘诺维奇了,”他说,“一会儿您就要像……我们那个守门的人。爸爸,那个人为什么总是守在门口呢?是为了防贼进来吗?”
他看着孩子的眼睛,觉得他母亲、他妻子、他所爱的一切人,都从那双大眸子里向外看着他似的。
“揍他一顿怎么样……”他想,“我怎么能想得出这种惩罚来!不行,我们真不配教育孩子。以前,是由于人比较简单,想得也少,所以解决问题就爽快。但是我们想得太多,我们满脑子全是道理……人越是智力发达,越是想得多,也就变得越客气,愈加优柔寡断,敏感多疑,愈加不敢采取行动。确实这样,假如细细一想,人需要多大勇气和自信才敢于教诲,判案,写出厚书来啊……”
钟响了十下。
“行了,孩子,你该上床睡觉去了,”检察官说,“说声晚安,走吧!”
“不,爸爸,”谢辽热说,“我想再待一会儿。给我讲点什么!讲个故事吧……”
“可以,但讲完了故事,你就要立刻去睡。”
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养成了在闲暇的夜晚给谢辽热讲故事的习惯。他一首诗也记不住,也想不起什么神话,因此每次讲故事都是临时胡诌。他开头总是照例讲几句老套的话:“在一个国家里,在一个王国里,”接着他再临时编出种种没有害处的荒唐事,最初讲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知道故事接下来会怎么样,结局更是无从谈起了。场面啦、人物啦、事情啦,全是信口说出来,临时凑成的;情节和含意好像自动合成,讲故事的人并没有参与其中似的。谢辽热很愿意听这样的故事,检察官也注意到,情节越简单,越不花哨,给孩子的印象就越深刻。
“听着,”他开始讲,“有一回在一个国家里,在一个王国里,住着一位很老很老的国王,长着一把很长很长的白胡子,而且上髭又大又白,他住的那个水晶宫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孩子,那水晶宫矗立在一个大花园里;在那儿,长着好多果树,有橘子,佛手相,樱桃……开着郁金香,玫瑰花,铃兰花;许多各种各样的鸟儿在这里唱歌……对了,……树上挂着小玻璃风铃,风一吹,铃铛儿响的声音很清脆,令人百听不厌……玻璃的声音比金属还柔和,还清脆……嗯,还有呢?花园里还有一个喷水池……你还记得你在索尼雅姑姑的消夏别墅里见过的那个喷水池吗?对了,国王花园里就有一个那样的喷水池,只不过比那个大多了,喷出来的水最高的跟一棵白杨树那么高。”
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想了一想,接着说:
“老国王有一个独生儿子,是王位的继承人——他跟你同样大。他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淘气,早早地上床,从来也不碰一下桌上的东西,一句话是个乖孩子。他只有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抽烟……”
谢辽热全神贯注地盯着父亲的眼睛。检察官一面说着,一面暗想:“往下该怎么说呢?”他只好边说边诌,讲了很长时间,最后是这样结束的:
“国王的儿子因为抽烟害了肺痨病,活到二十岁就死了。撇下了他那体弱多病的老父亲,没人来帮他的忙。没人来管理花园,也没人来保卫宫殿。敌人杀来了,杀死老人,捣毁了宫殿,现在那个花园里既没有樱桃树,也没有了鸟儿,也没有了小铃儿……就是这样,孩子……”
甚至叶甫盖尼?彼得罗维奇自己都感到这样的结局非常可笑,天真,可是整个故事却给谢辽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近似恐惧的神情;他足足呆了一分钟,打了个冷颤,用非常低的声调说:
“以后我再也不抽烟了……”
他道了晚安,走了;他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不是人们常说的美的影响,艺术形式的影响吗?”他思虑着,“大概是这样吧,但是这并不能让人感到安慰。无论如何这不是正当的办法……道德和真理为什么就不可以按它们原来的面目原原本本地提出来,非得要加上些打扮,添上了甜味,涂上了光彩,如同药丸子一样呢?这是不正常的……这是欺骗,是伪造……玩花样……”
他想起了法庭上的那些陪审员,他们是一定发表“演说”不可的;他想起了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他们只会从传奇里,从历史小说里吸收历史知识;他还想到了自己,他是从寓言、小说、诗歌里发现对生活的理解的,不是从布道辞和法律里面。
“药品应当甜,真理也该美……从亚当的时代开始,人就养成了这种愚蠢的习惯了……但是……大概这很自然,就原本该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合理的欺骗和幻觉呢……”
楼上面琴声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二楼上的居民仍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