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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牡蛎

第三十四章 牡蛎

那是一个下雨的秋天,我简直可以不费丝毫力气地就回想起来,几乎连一个细节都不会漏掉:我如何跟着父亲站在莫斯科一条比较繁华的街上,又如何感到自己在逐渐发作一种奇怪的病。我没有觉着痛苦,可是我的嗓子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脑袋衰弱得往一边歪着,腿不由自主地往下弯……看来,我立刻就要倒下去,变得昏迷不醒了。

假如那时候我被送到医院里去,医生肯定会在我的床头写上:fames【饥饿。】,在医学教科书里从未有过的一种病。

父亲也挨着我站在人行道上;他穿了一件破旧的夏天才穿的大衣,戴一顶露出了一缕白棉里衬的软帽。这个非常爱面子的人,脚上穿着一双又大又重的雨鞋;他恐怕人家看到他雨鞋里头藏着的光脚,于是找来了一双旧鞋腰套在腿上一直齐到膝头。

他那件原本漂亮的夏大衣已经穿得越变越旧,越变越脏,我反而越发热烈地爱他;他是在五个月前来莫斯科寻找文书位子的。五个月里他一直都在城里东跑西跑去找工作,直到那天才下定决心到街头来讨饭。

我们来到了一所三层楼的大厦,门口的招牌上面写着“饭馆”。我的头软弱无力地往后仰着,歪在一边,很自然地看见了饭馆上面那些灯光明亮的窗子。里面的人影来来往往。还可以看见一架自动风琴的右半边、两张石印画和一些挂灯……在另一个窗子里,我看见了一块白的东西。我凝神细看,才看出来那是墙上贴着的一张白纸招贴。那上面写着字,但是到底写的是什么,我就看不出来了……

我看着那张招贴足足有半个小时。它的白颜色一直吸引住我的目光,仿佛把我的脑筋给催眠了。我尽力想看清楚那上面写的字,但是结果却是一种徒劳。

最终,那种怪病占了上风。

我开始看到了原来看不见的东西。

“牡蛎……”我认出了招贴上的字。

怪字!我活了八年零三个月,但是从未遇到过这两个字。它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这个饭馆老板的名字吧?写着名字的招牌是挂在外面的,不可能挂在屋里的墙上!

“爸爸,什么是‘牡蛎’?”我用干哑的声音问。

父亲没留意我的话。他正用眼睛盯着人群的活动,跟踪每个行人……我看得出他想和人搭讪,但是那句要命的话却吐不出来。他朝着一个行人迈出一步去,碰了碰他的衣袖,但是等到那人扭回头来,父亲却说:“对不起。”慌张得如同什么似的,踉踉跄跄往后一直退。

“爸爸,什么是‘牡蛎’啊?”我又问了一遍。

“是一种动物……生在海里……”

我马上凭着想象去勾画这种从未见过的海洋动物是何种样子……我想那肯定是一种介乎鱼和虾之间的动物。既然是从海里捞上来的,那肯定能够烧成一种很好吃的、滚热的汤:洒上香喷喷的胡椒和月桂叶,加上酸白菜和软骨鱼,配上虾酱汁,再放点儿凉凉的辣山药……我生动地想象着这东西如何从市场上买来,给人赶紧收拾干净,赶快下锅,赶快,赶快,因为大家都饿了……饿极了!厨房里弥漫着鱼虾汤的气味。

我感到这气味飘散出来,逐渐钻进我的整个身体……饭馆啦、父亲啦、白招贴啦、我的衣袖啦,全都沾上了那种气味,而且气味非常浓,甚至我的嘴巴竟咀嚼起来了。我活动嘴巴,吞咽下去,仿佛我的嘴里真的在吃那么一块海洋动物似的……

由于浑身觉得舒服,我的腿更往下弯了;我急忙拉住父亲的手臂,靠着他那湿漉漉的夏大衣,以免摔倒下去。父亲在发抖,打冷战。他冷……

“爸爸,牡蛎是不是在大斋时吃的素菜?”我问。

“这东西是要生吃下去的……”我父亲说,“它们生在壳里,不过……他们的壳是两半的。”

浓香的气味马上在我的全身消散了,幻觉立马破灭了……此刻我才彻底明白!

“多么恶心!”我小声说,“多么恶心!”

“牡蛎”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种青蛙的动物。一只青蛙,缩在一个壳里,睁着眼睛向外看着,它那令人恶心的嘴巴不停地动。我想着这么一个生在壳里、长着爪子、睁着大眼、皮肤发黏的动物,它从市场上被人买回来……孩子们纷纷躲开;厨师呢,皱起眉头,显得非常腻味,拽起这个动物的爪子,往一个碟子里一放,送到饭厅去。那些大人地拿起它来,活生生物吃下去,甚至它的眼睛、牙齿、腿,也一古脑儿全部吞下去!那动物吱吱地叫,用力挣扎,竭力想要咬他们的嘴唇……

我又一阵恶心,但是……但是为什么我的牙齿动起来,似乎在嚼什么?那动物是如此的叫人恶心,可憎,可怕,但是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吃下去,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不敢闻气味,也不敢辨滋味。我吃完了一个,又看见第二个的亮眼,第三个……我把它们全都吃掉……最后,我把餐巾啦、碟子啦、父亲的雨鞋啦、白招贴啦,全吃了……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眼睛里,我就吃什么,因为我觉得除了吃以外什么也治不了我的怪病。那些牡蛎眼神可怕,样子恶心;我一想到它们就浑身不自在,但是我还是要吃!吃!

“牡蛎!给我牡蛎!”这些话从我的胸膛里冒出来,我伸出了手。

“帮帮我们吧,先生!”我听见父亲用含混而颤抖的声调说,“我不好意思乞求,但是——老天啊!——我再也受不了了!”

“牡蛎!”我叫道。

“难道你也吃牡蛎?这么小的孩子?”我身边传来了笑声。

两位戴着高礼帽的先生站在我们的面前,瞧着我的脸笑。

“小孩子,你吃牡蛎?这是真的吗?这可非常有趣!你是怎么吃呢?”

我发现有一只有劲的手拉着我走进了灯光明亮的饭馆。一会儿,我的四周,围上了一群人,他们都带着好奇的神情看着我笑。我靠桌子坐下,吃一种黏嘴的东西,带点儿咸味,别人还发出阵阵潮气和霉气;我狼吞虎咽起来,顾不上嚼,既不去看自己在吃什么,也不问别人一声。

忽然我的牙咬着了什么硬东西,发出咔咔的声音。

“哈哈哈!他在吃壳!”人群笑了,“小傻瓜,你竟然连这个也吃吗?”

我记得这此后口渴得很。我躺在床上,胃很痛,干燥的嘴里有一股怪味,闹得我无法睡觉。爸爸踱来踱去,做着手势。

“我似乎着凉了,”他喃喃自语,“我的脑袋里有那样一种感觉……如同有人坐在我的头上一样……大概这是由于我今天没有……嗯……没有吃过什么……真的,我是个怪人,太笨了……我亲眼看到那些先生为那牡蛎付了十个卢布的,我为什么不走到他们面前,求求他们……借给我几个钱呢?他们肯定会答应的!”

快天亮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青蛙坐在壳里,转动着眼睛。到中午,我口渴得醒过来,看看父亲:他依然在踱来踱去做着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