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故乡 (2)
她觉得应酬客人是件很劳神、又极不自在的事情。但是差不多每天天刚一黑下去,就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拉着她出门,她坐上车到工厂或者附近地主家里去串门;于是就在那儿玩牌、跳舞、做抽签的游戏,吃晚饭……工厂里或者矿场上的年轻人有时候会唱俄罗斯歌,唱得还很好听。要么他们就都聚在一个房间里,谈矿井,讲从前草原里埋藏宝藏的故事,谈索尔墓……有时候,天色晚了,他们正值谈得高兴,外面会突然传来“救命”的喊声。那是一个醉汉在往家里走去,或者确实是有人在附近的矿井那边被劫了;还有时候,风会把百叶窗吹得砰砰响,不久,他们就听见教堂传来的报警的钟声:这是大风雪要来了。
在所有的晚会、野餐、宴会上,达霞姑姑总会是引起人注意的女人,而医师涅希恰波夫始终是最引人注目的男人。那些年轻人好像没有祖国,没有宗教,对于社会上的事没有任何兴趣。他们一谈起文学,或者是说到什么抽象的问题,从医师涅希恰波夫的脸色看出这些东西也不能引起他任何的兴趣,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过书了。而且也不想看。他庄严,没有一丝表情,一直穿着白色坎肩,依旧像以前那样一言不发,莫名其妙;但那些小姐太太们却认为他很有趣味,迷上了他的风度。她们嫉妒薇拉,因为他分明很喜欢她。薇拉每一次做客回来都非常烦躁,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出去,要永远待在家里;可是白天一过,傍晚来了,她又匆忙赶到工厂去。整个冬天差不多都是这样过的。
她订了一些书和杂志,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每天晚上她就躺在床上看。等到前厅的钟敲了两下或三下,当她看书看得太阳穴都胀痛了时,她就从床上坐起来,想:“我干什么好呢?我上哪儿去好呢?”
为百姓服务,减轻他们的痛苦,教导他们,啊,那肯定是多么高尚、神圣、壮丽的事业!但是她薇拉却不了解民众。她如何才能去接近他们呢?对她而言,他们是没有趣味的、陌生的;草房里的窒闷,饭馆里的咒骂,没有洗过脸的孩子们,女人那些唠叨的疯颠话,她都无法忍受下去。
走过雪地,浑身打着颤,随后坐在矮小憋闷的草房子里,教她讨厌的孩子们念书——这可没有办法做到,那还不如死了的好!而且,她在这边教那些农民的孩子读书,而达霞姑姑在那边却去收馆舍的租金,罚农民的钱——这是多么荒唐!那些学校啦、乡村图书馆啦、普及教育之类的空话倒是说了不少;但是假如她所认识的所有那些工程师、工厂主、女士们,真正相信教育是非常必要的话,那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每月只给教员十五个卢布的薪水,就不会让他们挨饿——他们都是伪君子。是啊,那些太太们一提到涅希恰波夫医师,就说他是一位好心的人,说他在工厂旁边造了一所学校。确实,他花了八百个卢布用工厂的旧砖头建了一所学校,而且,在举行开学典礼那一天,他们为他唱“长寿”歌。但是很明显,要他拿出股票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他脑子里也从来没有真正认为,以至于从没有想过,农民跟他一样是人,他们也同样需要在大学里受教育,而不仅仅是在这种可怜的工厂学校里念书。
薇拉恨自己,也恨别的一切人。她又拿起一本书,想着看下去,但是刚看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想心事。做个医师好吗?但是要做个医师,先不得不把拉丁文考及格了;再者,她对死尸和疾病都存在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感。做个工匠、法官、船长或是科学家,做一种能够用出一切体力和脑力的事业,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再美美地睡上一觉,那该有多好;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一种事业,使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趣味的人,能够让有趣味的人喜欢,能够爱,能够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那有多好……但是,究竟该做些什么呢?又该从哪儿做起呢?
四月斋(基督教的斋期,即复活节前的四十天。)期间,一个礼拜天,姑姑一大早就走进她的房里来拿阳伞。薇拉坐在床上,正在想着心事。
“我亲爱的,你应该坐车去教堂了,”她姑姑说,“否则别人会把你看成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了。”
薇拉没有应声。
“我看你非常烦闷,可怜的孩子,”姑姑说着,在床前跪下,“说实话,你真的非常烦闷吗?”
“烦闷得很。”
“我的美人儿,我的皇后,我只希望你能好,你能幸福……对我说吧,你不愿和涅希恰波夫结婚是什么原因?你要挑什么样的人呢,我的宝贝儿?原谅我,宝贝儿,你不能这么个挑法,我们不是公爵……时间一天天过去,你已经不再是十七岁了……唉,我真不知道!我爱你,崇拜你!”
“唉,我的天啊!”薇拉心烦地说,“但是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一声不吭,让人感到死气沉沉的。”
“他是害臊,宝贝儿……他是害怕你一口回绝他!”
姑姑达霞走后,薇拉呆呆地站在房里,不知道是该穿衣服,还是回该到床上去好。床真烦人,不过要是看一眼窗外,又只是光秃秃的树、灰白的雪、讨厌的寒鸦、她爷爷将来会吃掉的猪……
“嗯,对了,”她想,“大概我还是结婚的好!”
三
连续好几天,姑姑达霞带着泪迹斑斑、涂了浓粉的脸左转右转,吃饭时不住地叹声,瞧着神像。谁也不明白她因为什么忧伤。不过临了,她还是打定主意来到薇拉面前,说:
“孩子,银行的借款,我们该付利息了,但是那些佃户还没有缴租子。你能够先提点儿钱交付吗,就从你爸爸留给你的一万五千卢布里?”
事后,姑姑一整天就在花园里熬樱桃果子酱。姑姑带着严肃的神情熬果子酱,好像举行宗教仪式般的庄重,女仆则忙碌地跑前跑后,在她们吃不到的果子酱周围流汗,好像让人觉得是在上刑拷打似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薇拉在花园里的一张凳子上坐着,看着一个刚刚雇来的工人干活,他是一个过路的年轻兵士。按照她的指示修小路。
“你是在哪儿当的兵?”薇拉问他。
“别尔疆斯克。”
“你打算要到哪儿去?是回家吗?”
“不是,小姐,”工人回答说,“我没有家。”
“真奇怪,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又是在哪儿长大的?”
“在奥辽尔省。在我当兵以前,我始终跟我母亲住在继父家里;我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人家看重她,我们过得还算可以。可是我在军队里的时候,收到信,说是我母亲死了……如今我也没心思回家了。爹不是亲爹,因此家也是不是自己的家。”
“那么你的亲生父亲呢?死了?”
“我不知道。我是个私生子。”
此时姑姑出现在窗口,说:
“Ilne faut pas parler aux qens(法语:不要跟下人讲话)……上厨房里去吧,我的好人,”她对兵士说,“你上那儿去讲吧。”
随后,又和昨天一样,而且是和每一天一样,先吃晚饭,随后看书,接着是失眠的夜,没完没了的老一套的思想。到三点钟,太阳就出来了;阿辽娜已经在走廊上忙着做一些事情,薇拉还没睡,尽力地看书。外面又传来手推车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是那个新雇的工人上花园里去了……薇拉坐在敞开的窗口,手里拿着本书,带有一丝睡意,瞧着兵士给她修小路,她感觉很有趣。小路非常平整,像一条皮带一样;她快活地想象将来在上面铺了黄砂以后将会是什么样子。
五点钟过了不久,她看到姑姑从房子里走出来,她默不作声地在台阶上站了几分钟,然后她对兵士说:
“拿好你的护照,你可以走路了。我无法允许一个私生子留在我的屋里。”
一种沉重的、愤怒的感觉如同石头一样砸在了薇拉的胸口上。她生姑姑的气,恨透了她;她姑姑使她心烦,让她恶心……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打断她的话吗?对她发脾气吗?可是那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就即便跟她姑姑大闹一场,赶走她,让她不能去做坏事,即便她拦得住爷爷,平息他举起手杖来吓人,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阿辽娜走进来,向薇拉深深地鞠了一躬,端出椅子来拍掉上面的灰尘。
“你居然挑这个时候来收拾房间,”薇拉心烦地说,“出去!”
阿辽娜吓昏了,几乎没听见薇拉要她做什么。她就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立柜顶上的东西。
“我叫你出去!”薇拉喊道,她从未生过如此大的气,“出去!”
阿辽娜把薇拉的金表碰落在地毯上了。
“出去!”薇拉叫道,嗓音都变了;她跳起来,浑身发着抖。“把她赶走,赶走!她把我磨死了!”她接着说,在走廊上紧追着阿辽娜,“滚出去!拿桦树枝子!抽她!”
随后她立即清醒过来,她顾不得洗脸,头也不梳,披着睡衣,踩着拖鞋,从房子里飞奔出去。她一口气跑到熟悉的峡谷里,她不想看见别人,也不愿被别人看见,她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她没有哭,她也不害怕,只是大睁着眼睛,凝神望着天空;她思忖着:刚才她做出了一件她终生难忘、终生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不行,够了,够了!”她想着,“我需要开始想办法了,否则的话就不会有好下场了……够了!”
晌午,医师涅希恰波夫坐车经过峡谷,到庄园里去。她一看见他,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她需要开始过新生活,她不得不逼自己去过新生活,这个决定倒使她心安下来,她睁大眼睛盯紧医师的匀称的身材;她好像为了延迟一下她的斩钉截铁的决定似的,说:
“其实他是个挺可爱的人……我们无论如何也能在一起过日子的。”
她回家去了。穿衣服时,姑姑达霞走进了屋里,说:
“宝贝儿,别生气了;那个阿辽娜已经被我打发回到家里去了。”
“姑姑,”薇拉马上说,“我要和涅希恰波夫结婚。但是你得帮我去跟他说……我说不出口。”
她又走出了屋,走到田野上。她漫无目的地着,暗自下决心:等结了婚,她要管家,要给人看病,要教书;所有周围一切女人所做的事,她都要做。那常常对自己对别人都不满意的心态,每逢回想自己的过去、便会如同大山一样呈现于眼前的一长串的大过失,她开始认为是她命里注定要过的现实的生活,她再也不期望更好的生活了……确实也不会有更好的生活了!美丽的自然、梦想、音乐,都是一回事,而现实的生活却是另一回事。幸福和真理,显然存在于生活以外的其它地方……人应该不要生活,而是跟这个茂盛的、如同永恒一样漫无边际、漠不关心的草原,还有里面的花朵、古墓、远景,打成一片;假如是如此,那就万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