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故乡 (1)
一
顿尼茨的铁路。一个白色的火车站,清静而又无精打采,孤零零地立在这片草原上,车站上似乎空无一人。火车把您送到这里,然后又接着向前开去;它的声音开始还可以隐约听见,最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车站的外面一片荒凉,除了您自己的马以外,没有其它的马。
一辆马车驶到车站来接薇拉?伊凡诺芙娜?卡尔金,车夫装上她的行李,就到一边去整理马具。
“到处还都跟当初一样,”薇拉向四周望了后说道,“上一次我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姑娘,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当时是包利司老头儿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车夫没有吭声,却用乌克兰人那种眼光愤怒地瞪了她一眼,爬上了车夫座位。
从火车站起程还剩三十俄里的路要走,薇拉也被草原的魅力迷住了,只想着这一带地方是多么广阔,多么自由。到目前为止她生活里所缺少的,正是这种广阔与自由。
薇拉早已没有祷告的习惯了,但是现在她小声喃喃道:
“主啊,保佑我在这里幸福吧。”
过了很长时间,在他们车子前很远的地方出现了白杨树和谷仓;旁边不远的地方还腾起一股黑烟——是人们正在烧去年的麦秆。看啊,姑姑达霞已经出来迎接她了,她手里摇着手绢;祖父则站在露台上。哎呀,多高兴啊!
“我的心肝儿,我的心肝儿!”她姑姑尖声地喊叫着,“我们的真正的女主人来啦!你肯定清楚你是我们的女主人,我们的皇后!这儿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你的!我的心肝儿,我的美人儿,我并不是你的姑姑,而只是你的奴隶!”
薇拉除了她的姑姑和祖父,已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她的母亲早年已去世;她的父亲是个工程师,三个月以前死在了喀山。她的祖父留了一把又大又白的胡子,由于害了气喘病,走路拄着根拐杖,挺出他的肚子。她的姑姑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穿一身入时的衣服,腰身勒得很紧,甚至肩膀那里的衣袖也鼓得高高的,明显地是想尽力装扮得年轻,还想妩媚动人;她走起路来步子很小,脊背扭动着。
“你会爱我们吗?”她搂住薇拉说,“你不会骄傲吧?”
大家按祖父的意思做了感恩式的祈祷以后,便开始吃饭,吃了很久——薇拉的新生活就从此开始了。他们为她安排了一个最好的房间,这所房子里所有的地毯都被铺到这个房间里,此外还摆上了很多花;晚上她躺在那舒服、宽大、柔软的床上,她快活得笑起来。姑姑达霞走进房间里来,待了一会儿,向她道晚安。
“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她在床边坐下,说,“我们过得非常好,应有尽有,你应该看得出来。只是你爷爷快不行了;而且糟得很!他气喘得厉害,记性也很差劲了。你还记得吗?以前他多么结实,多么有力气!他以前还有很大的脾气……那时候假如仆人出了什么差错,或者稍稍不顺他的心,他就会立刻跳起来,嚷道:‘给我抽二十五下,要用桦树枝子!’但是如今从来也听不见他叫一句,和气多了。再者,年月也不一样了,我的心肝儿;现在不兴打人了。当然,打是不应该打了,但也不能把他们惯坏了。”
“现在还打他们吗,姑姑?”薇拉问道。
“我可从未过打,只是有时候管事的打他们。求主保佑他们!你爷爷有时拗不过老脾气,还要举起手杖来,但是也从来不打他们了。”
姑姑达霞打了个呵欠,在嘴上和右耳上画十字。
“住在这里闷得很吗?”薇拉问。
“怎么说好呢?地主们如今都搬走了,不住在这儿了。好多地方造起了工厂,宝贝儿;工程师、医师、还有矿场主,这里都多得很!当然,演戏啊,开音乐会啊,在这里都经常遇到,不过我们还是老打牌。他们也来拜望我们。工厂医师涅希恰波夫常来我们这儿——非常英俊而且有趣味的男子!他爱上了你的照片。我打定主意了:行,我心想,这是薇洛琪卡(薇拉的爱称)的缘分了。他年轻、漂亮、有钱——一句话,门当户对。但是,当然,你也是天下难找的好新娘。你出身名门上流。田产固然抵押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经营得好,没有荒芜;那其中也有我的份儿,但是早晚都会归你的——我是你的奴隶啊!你的爸爸,我那故去的哥哥,还给你留下了一万五千卢布……我看你已经睁不开眼了。那就好好睡吧,我的孩子。”
第二天,薇拉在这所房子四周转了很久。戴胜鸟在树底下飞着,“呜吐吐”地叫着。听了这声调,仿佛在催人回想什么事情似的。一条小河流过坡的下面,河对岸大约半俄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薇拉来到田野上,她眺望远方,想到自己在家乡的新生活,尽力想弄明白她的前途会是个什么样子。土地的辽阔,草原的美丽恬静,似乎在告诉她说:幸福近在眼前,兴许已经来了。事实上,通常的人都会羡慕地说:“年轻而且健康,还受过良好的教育,住在自己的庄园里,那是多么幸福!”她年轻,优雅,热爱生活;她毕业于一个寄宿的女子学校,学会了三种语言,读过很多书,还跟父亲游历过——难道这都只是为了最终留在草原上一个偏僻的田庄里,每天无所事事,从花园走到田野,从田野走到花园,然后再坐在家里听着祖父喘气?但是干点儿什么才好呢?上什么地方去好呢?她迷惑不解了;她一边走回家去,一边想:她住在这儿不一定会幸福,以至于从火车站坐马车上这儿来的路上也比住在这儿更有乐趣多了。
医师涅希恰波夫从工厂里来拜望。他原本是一个正式的医师,可是三年前他买下了工厂的股份,变成了股东;如今他已经不再把看病当成是他的主要事业了,他向姑姑达霞打招呼,然后不断地起身端椅子,或者是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别人。等到他开口讲话,虽然讲得很清楚,声音也不算太低,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开头那句话就是叫人听不清也弄不懂。
“您会弹钢琴吗?可以弹弹吗?”他问薇拉,忽然又起身,原来是薇拉的手绢掉在了地上。
他从中午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钟,却没讲一句话;薇拉觉得不喜欢他。她觉他那过分的客气、过分的斯文、长着浓黑眉毛的死板的白脸,都惹得她腻味;她猜想他死不开口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太笨。他走后,她姑姑热心地说:
“嗯,怎么样?挺可爱的吗?”
二
这个田庄是由姑姑达霞经营的。不知什么原因,每逢她跟管事或者农民说话,总是要戴上夹鼻眼镜。祖父老是坐在一个地方,玩“忍耐”(一种一人玩的牌名),或者打盹儿。午饭和晚饭,他都吃得很多,薇拉每吃一顿饭都触目惊心于她祖父的大饭量,以后,她只要见到有一群羊从面前走过,或者见到面粉从磨坊里运出来,她就会想:“这些,爷爷都会吃光的。”一天之中他却有大半天时间闷声不响,专门吃东西,或玩“忍耐”;可有时正吃着饭,他一看见薇拉,就激动了,他会细声细气地说:
“我的独一无二的孙女薇洛琪卡!”
眼泪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有的时候,他敲着手杖问:
“为什么不把饭菜端上来?”
在冬天,他差不多是一动不动地生活,在夏天,他偶尔还坐马车到旷野去瞧一瞧青草和燕麦;不过他回来以后,总会挥着手仗说:现在他一不管事,一切事情就变得乱七八糟的。
“你爷爷发火了,”姑姑达霞小声说,“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要是在以前,那可是不得了:‘给我抽二十五下!要用桦树枝子!’”
姑姑抱怨谁都不做活儿,人人都偷懒,田里没有什么收入了。确实,这地方的庄稼没有被好好地经营;大家大概是出于习惯才耕一点儿地,下一点儿种;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过着清闲的日子。但是整天里大家跑来跑去,每天早晨五点钟这房子就忙起来;不时地传来叫声:“拿来!”“给你!”“快去找!”到傍晚佣人们总是累极了。姑姑差不多每礼拜都要换厨娘和使女;有时候由于她们不守妇道而被辞去;有时候是她们自己不想干了,抱怨她们干的活太多太累了。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来这儿做事了;姑姑不得不到远处去雇人。这村子里只有一个姑娘来了后没走,叫阿辽娜,那是由于她的家里人(既有老人又有孩子)都得依赖她的那点儿工钱来糊口。这个阿辽娜是个脸色苍白、有点儿傻气的小姑娘,整天忙着收拾房间,吃饭,生火,缝补,洗衣服;但是一直感觉她是在瞎忙。她深怕被人辞退,打发回家,她又常常把碗盏掉在地上,打碎了,他们要扣她的工钱,她的母亲和祖母事后就来跪着向达霞姑姑请求宽恕。
客人们每个礼拜都会来一次,有时候要多于一次。姑姑这时便会来找薇拉,对她说:
“你需要去陪客人们坐一会儿,否则的话,他们会以为你在摆架子。”
薇拉因此就去应酬客人,跟他们一起打很长时间的“文特(一种四人玩的牌名),要么就是在客人跳舞时为他们弹钢琴。她姑姑的兴致很高,跳舞时跳得气喘吁吁,走过来对她说:
“好好招待玛丽亚?尼基佛洛芙娜。”
在十二月六日的圣尼古拉节,到这里来了许多客人,大约有三十个;大家打“文特”一直到深夜才散,另外有许多人留下来过夜。一大早他们又坐下来玩牌,然后就吃午饭;吃完饭,薇拉想躲避开聊天和烟雾,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没想到那儿也有人,薇拉几乎要被急哭了。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总算准备走了,她看到他们终于要走了,非常痛快,就说:
“你们再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