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薇洛琪卡 (1)
伊凡?阿历克塞奇?奥格涅夫开始回忆在八月的那个黄昏,他是如何吱呜一响推开玻璃门,走到门廊上去。一只手拿着一大捆书和练习册,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支粗手杖。
这里的房主人库兹涅佐夫,举着灯站在门里,照亮了道路。老人面带慈祥地微笑着,点点头。
“再见了,老先生!”奥格涅夫向他喊道。
库兹涅佐夫把灯放在一张桌上,走到门廊里面来。台阶上印下两个狭长的人影,向花圃那边移动。
“再见,再道一声谢了,好朋友!”伊凡?阿历克塞奇说,“谢谢您的盛情,您的好意,您的热心……一句话我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记您的款待。您这么好,您女儿也这么好,您这儿每个人都那么和气,那么快活,那么亲切……这么多好人,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
奥格涅夫的情绪激动,再加上喝下的甜酒的作用,他讲起话来如同唱歌一样。他非常感动,他的话语好像没有表达他的感情。库兹涅佐夫也有了醉意,也感动了。
“我就像一条狗似地跟你们混得这么熟了!”奥格涅夫接着说,“我差不多天天都到你们这儿来;还在这儿住了十几夜。首先要感谢您的,加甫里尔?彼得罗维奇,是您的帮助与合作。假如没有您,我这点统计工作也许会让我一直做到十月里去了。我要在我前言里写上:‘承蒙N县的地方议会主席库兹涅佐夫的友好合作,我应该表示诚挚的感谢。’统计学的前景充满阳光!代我向薇拉?加甫里洛芙娜问候;请转告医师们,还有法官们和您的秘书,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帮助!好吧,老先生,咱们再拥抱一回,最后吻一回吧!”
身体瘫软的奥格涅夫,又吻了一下老人,就开始往台阶下走。走到底层时,他又突然转过头来问道:“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上天才晓得!”老人回答道,“多半不会了!”
“不错,这是实话!无论如何,您也不会愿意上彼得堡去;我呢,看样子再也来不到这个县了,那好吧,再见!”
“您把书都留下吧!”库兹涅佐夫在他背后叫道,“为什么抱着这么一大捆东西赶路呢?明天我叫人给您送去不就省事了嘛!”
可是奥格涅夫并没有听见,他已经快步走出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遇到好人是多么容易啊!可惜这种相逢除了留给人回忆以外,什么也留不下。
伊凡?阿历克塞奇从春天就来到了N县,几乎每天到亲切的库兹涅佐夫的家里来,跟老人、他女儿、女佣,都处得非常熟了,好像他们都是他自己的亲人一样;房子的里里外外他都熟悉极了,但是当他一走出门,这一切都要变成回忆,永远失去了它的现实意义,大概用不了一两年,这些所有的可爱的容貌就会在他头脑里变得模糊,与虚无缥缈的东西和幻想出来的东西一样。
“生活里再也没有比人更宝贵的东西了!”奥格涅夫激动地想着,向门口走去,“再也没有了!”
当奥格涅夫正走到花园门口时,一个黑影向他这边走过来了。
“薇拉?加甫里洛芙娜!”他高兴地叫道,“是您吗?我到处去找您,打算跟您告辞……我要走了,再见了!”
“这么早?现在才十一点钟呢。”
“不行,我不得不走。我还有五俄里的路要走,然后收拾行李。况且明天我还得起早才行。”
站在奥格涅夫面前的是库兹涅佐夫的女儿薇拉,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时常都很忧郁,却非常妩媚迷人。她的装扮平时总是很随便,这种随便不伤大雅,但是对那些天生风雅,有审美本能的姑娘来说,反而增添了一重独特的魅力。至少,以后每当奥格涅夫想起这个薇洛琪卡时,他总是会回想起这个姑娘身穿的那件肥大的短外衣,在腰间处缝着很深的褶子,但又不紧贴腰身;他还可以回想到她的头发梳得高高的;想到她一到傍晚总是戴一块毛线织的红披肩,白天,披肩被她随处放在前厅那些男人的帽子旁边,或者放在饭厅里一口箱子上,揉成一团,以至于一只老猫会毫不犹豫地爬到上面去睡觉。大概奥格涅夫的心已经被薇拉占据了,他在每一个小扣子和每一条小褶子上好像都能体会出温暖、舒适、纯朴、看出美好与诗意。
薇洛琪卡身材秀美,五官端正,对于生平很少看见女人的奥格涅夫而言,她已经称得上是一个美人了。
“我要走了,”他在门口向她告辞说,“请忘记我的坏处!您对我的好意,我向您道谢。”
他开始为薇拉的殷情、亲切、好意,向她道谢。
“我给我母亲写的每一封信上都要提到你,”他说,“假如每个人都同您和您爸爸一样,那么这个就会变得多么快活啊!你们是一群好心人!每个人都那么纯朴、亲切、诚恳。”
“您现在上哪儿去?”薇拉问。
“我要去奥辽尔,我母亲在那儿,我打算在她那儿逗留两个礼拜,再去彼得堡工作。”
“然后呢?”
“然后?我工作一个冬天,到明年春天再到内地什么地方去搜集材料。好了,祝您幸福,长命百岁……请忘记我的坏处。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奥格涅夫伏下身去,吻薇拉的手。然后,他沉吟了一会儿,说:
“好大的雾!”
“是的。您没有忘记拿什么东西吗?”
“有什么东西吗?似乎没有什么了……”
沉默了几秒钟后,奥格涅夫笨拙地转过身,走出了花园。
“等一下,我送您走到我们的树林那儿。”薇拉从后面跟了上来。
他们沿着大路走着。走出门口半俄里远,他们看见了库兹涅佐夫家的一片乌黑的树林。
“她为什么要跟着我来?我还是把她再送回去吧!”奥格涅夫想,但是瞧见薇拉的侧影,他又说:
“天气多么好,我真是不想走!这真是一个富于浪漫气息的夜晚。您能想到吗,薇拉?加甫里洛芙娜,我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九年,却从来没谈过一次恋爱。我这辈子也还从未经历过一点儿风流韵事,因此像幽会啦、林荫路上的细语啦、接吻啦,我只不过是听人说罢了。这有多么反常!在城里,住在自己的单人寓所里,倒还感觉不出这种缺憾;但是,在这儿,在新鲜的空气里,人就痛切地感觉到了……多么可悲!”
“您怎么会这样的?”
“我也不清楚。想必是我一直没有空闲,或者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能够使我……总之,我认识的人不多,也不常上什么地方去。”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大概有三百步。奥格涅夫不停地看薇拉的没戴帽子的头和她身上的披肩,春天和夏天的那些日子就马上浮现到了他眼前。在那段时光里,他离开了彼得堡的单人寓所,享受着人们的热情款待,大自然之美,他所钟爱的工作。当四月底勉强地来到N县时,他事先预计这地方肯定枯燥无味,他会感到寂寞,而人家对于统计学会漠不关心。四月里的一天早晨,他到达了N县,住在一处由旧教徒梁卜兴所开的客栈,每天付二十个戈比的房钱,他住上了一间又明亮又干净的房间,只是附带了一个条件:不许在屋里抽烟。他打听到了县地方议会的主席是谁,就立即动身,去找加甫里尔?彼得罗维奇。
他已经做好了受到冷冰冰的、敷衍的接待的准备,因此他心虚地走进库兹涅佐夫的家,起初,库兹涅佐夫还十分为难,不明白地方议会可以对这个青年和他的统计工作有什么用;但是当这个青年解释了什么叫统计材料,这种材料到哪儿去搜集时,加甫里尔?彼得罗维奇就来了精神,开始带着一种孩子一样的好奇心翻看他的札记簿……那天晚上,伊凡?阿历克塞奇就已经在库兹涅佐夫家里吃饭了。烈性的甜酒马上就让他有了醉意,他的新朋友们的安祥的脸和懒散的动作,让他全身都觉得有一种甜蜜的、困倦的慵懒,使人感到想睡觉,伸懒腰,微微地笑;同时,他的新朋友好意地看着他,问他父母是否都在世,他一个月挣多少钱,是不是喜欢去看戏……
奥格涅夫又开始回想他是怎样到乡里去旅行、钓鱼、野餐,回想大伙怎样到女修道院去游览,去拜见院长玛尔发,她又如何给每个来访者一个用念珠编的钱夹;他想到那些激烈的、没有尽头的、完全俄罗斯式的辩论,辩论了两三个钟头以后,大家才笑着说:
“我们到底在吵些什么啊!最初还在谈论健康问题,后来又在为死亡问题争论不休!”
“您记得医师、你、我,怎样骑马去谢斯托渥的吗?”伊凡?阿历克塞奇对薇拉说,“您还记得那时遇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预言者吗?我给了他一个五戈比的铜板,他在胸前划了三次十字,却把钱扔到麦田。天呐!我带走这么多的记忆,我真不明白那些聪明而又有见解的人们为什么都挤在城里住,却不上这儿来。难道在聂夫斯基(彼得堡的地方),在那些又大又潮的屋子里,比这里有更多的真理和自由吗?真的,在我那间公寓里,挤满了家具,也挤满了艺术家、科学家、新闻记者;我一直都认为这是偏见作祟产生的现象。”
离树林大约有二十步远,大路的上横着一座又小又窄的桥。
“这不,这儿就是小桥了!”奥格涅夫说,“到这儿您得向回走了……”
薇拉停住,喘了一口气。
“我们坐下吧,”她说着就在一个木桩上坐了下来,“人在出发前,总是坐下来告别的。”
奥格涅夫挨着她,在那捆书上坐下,继续讲下去。她走得气喘吁吁的,眼睛没有看着伊凡?阿历克塞奇,却瞧着另一边的什么地方,因此他看不清她的脸。
“假如我们十年以后忽然见面了,”他说,“那时我们将是什么样子?您肯定已经做了一个家庭中的母亲;而我,则成了作家,写了一本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的、大部头的统计著作。我们相见了,想起了以往的时光……我们还能亲切地感觉到‘现在’;它抓住我们,打动着我们,但是等到将来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再记得最后一回在桥头相聚的时间是在哪一天,哪一月,大概就连哪一年也要忘记了。或许您变样了……是啊,您听我说,您会变样吗?”
薇拉猛地一惊,转过脸来看着他。
“什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