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男朋友
万达,或者按她的护照上的写法“荣誉女公民娜思达夏?卡娜芙基娜”,刚走出医院,就发现处境十分不妙:无家可归,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这是她从前没有遇到过的事。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当铺当掉镶蓝宝石的戒指——这是她仅存的首饰了,这样,她得到了一个卢布,但是……一个卢布有什么用呢?这点儿钱,既买不了时髦的上衣,也买不了大帽子,更买不了黄皮鞋;而不用这些东西把自己装扮起来,跟没穿衣服似的。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衣服,关于她吃什么,睡在哪儿,却一点儿也激发不起她的兴趣。
“我假如能遇见一个男朋友就好了……”她心里想,“只要遇见一个,那我就可以向他要一些钱……他是不会拒绝我的,因为……”
但是她没遇见一个她认识的男人。晚上,在“文艺复兴”里一定能遇见他们,但是她穿着一身如此寒伧的衣服,没有帽子,看门的肯定不会让她进去。这下该怎么办?万达迟疑了很久,她索性坐下来想心事了。她决心要试一试她最后一个办法:去一个男朋友家里去要点儿钱。
“去谁家好点儿呢?”她琢磨着,“上米夏家可不行,她是有太太的人……那个红头发的老头儿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
万达忽然想起了一个牙医,姓芬克尔,是个改信正教的犹太人;三个月前,他曾经送过她一个手镯;还有一次在德国俱乐部里吃晚餐时,她往他头上泼了一杯啤酒。她觉得这个芬克尔会让她满意的。
“只要他在家,他肯定会给我钱……”她想,于是朝他的家走去。“哼,要是他不给,我就把他家里的灯打个稀巴烂。”
在路上,万达就在琢磨要钱的方法:笑吟吟地跑到楼上,走进牙医的房间,要二十五个卢布……但是当他到了牙医家门口,正准备伸手去拉铃时,那办法却好像不由自主地飞出了她的脑子。万达突然感到害怕,心慌,这可是第一次。她向来在酒席上非常胆大,活泼,可是现在穿这么寒酸的衣服,她觉得自己成了个靠帮助的普通人,说不准看门的会挡她的驾,她有点儿胆怯、气馁了。她不好意思,害怕会……
“也许他早已经把我忘了,”她想,还是不敢去拉门铃。“我怎么可以穿这么一身衣服来见他?像个讨饭的或者女工一样……”
她拿不定主意,但还是拉了拉门铃。
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看门的走过来了。
她问:“大夫在家吗?”
假如她听到一句“不在家”,也许她还会很高兴,但是看门的偏偏没有答话,只是把她让进来,领到门厅,还帮她脱下了大衣。她一眼看到了一面大镜子,她看到镜子里头站着一个女人,没有时髦的上衣,衣衫破旧,没有大帽子,没穿黄皮鞋,万达心里暗暗奇怪:如今只是由于她穿得寒伧,像个洗衣女工或是做针线的女工一样,她怎么就会如此地害臊,她那往日里的大胆与活泼都到哪儿去了,以致她自己也忘了谁是万达,她仍是从前的娜思达夏?卡娜芙基娜了……
“请进,”一个女护士领她进了医疗室,“大夫他一会儿就来……请坐。”
万达坐在一把的安乐椅上。
“我就对他说:‘给我一点儿钱,好吗?’”她想,“这绝对可以嘛,毕竟我和他很熟嘛。在她的面前我开口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为什么老站在那儿不走?”
五分钟后,芬克尔大夫走了进来。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那么丰满,那么讨厌,那么粗俗!在“文艺复兴”和德国俱乐部里,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但在女人身上花钱却一点儿也不吝啬:女人拿他开玩笑,他也不介意,有耐性极了(比方说,万达把啤酒泼在他头上那次,他也只是笑了一笑,对她摆摆手,晃晃手指头。)。如今他却显得那么困倦,像个官老爷那样的庄严而冷酷。
“您有什么事吗?”他问,看也没看一眼万达。
看着女护士的严肃面容和芬克尔的富态的身材(他好像不认识她了),万达的脸红了。
“您有什么事?”牙医又问了一次,他显然是有点儿生气了。
“我牙……牙痛……”万达支吾道。
“哦!……哪一颗牙?告诉我,是哪颗?”
万达想起她有一颗坏牙,上面蛀了一个洞。
“在下面,……右边……”她说。
“嗯!好的!把嘴张开。”
芬克尔皱着眉,屏住呼吸,开始看牙。
“痛吗?”牙医用一个钢制的工具挖了一挖,问道。
“痛。”万达说了个谎。
“我是否需要给他提个醒儿?”她拿不定主意了,“他肯定会想起我的……但是……那个可恶的护士,为什么总是站着不走?”
芬克尔突然对着她的嘴喘起气来,跟火车头一样,说:“我劝您不要补它了。反正那颗牙已经坏死了。”
他又弄了弄那玩艺儿,带着烟味的手指弄得万达满嘴都是烟味,然后他又止住呼吸,把什么冷的东西放进她的嘴里……一阵剧痛向万达袭来,她叫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牙医的手……
“没事的,没事的……”牙医喃喃地说,“您用不着害怕!总之那颗牙已经坏死了,没什么用处了……您要勇敢一点儿……”
牙医用带着烟味的手指上面还染上了她的血,他捏着那颗牙举到她的眼前,那个女护士走过来,把一个盆送到她嘴边。
“您要用冷水漱口,……”芬克尔说,“那样就会止住血的。”
他站在万达面前,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等着她快走一样,好留下他独自一人在这安享清静。
“再见,……”万达说,转身朝门外走去。
“嗯!……但是你还没有付拔牙的钱呢?”芬克尔带着有点儿嘲弄的口吻说。
“哦,对了!”万达脸红了,她把用戒指当来的那个卢布给了这个犹太人。
她出了门,走在大街上,感到比先前更害羞,但是这已不是为她的寒伧和贫穷而害羞了。没有帽子戴,没有时髦的上衣穿,对她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她顺着大街走着,吐着血痰,每口血痰都好像向她诉说她那丑恶和沉重的生活,诉说过去经受的羞辱,明天、下个礼拜、明年、一辈子,直到死亡的那天都会要忍受的羞辱。
“我的天呐,这太可怕了!”她喃喃自语,“太可怕了!上帝啊!”
但是第二天她却又出现在“文艺复兴”里,在那里翩翩起舞。她戴着一顶新的大红帽子,穿着时髦的新上衣,脚上穿着黄皮鞋。她是被一位来自喀山的年轻商人带到那里去吃晚饭的……